第2頁 文 / 樓雨晴
「破了相怎麼會沒什麼可惜?妳可是『長樂坊』第一舞伶吶!」茶坊坊主得了消息,急沖沖地趕了來,坊主是個圓潤豐滿,宛如盛放牡丹的貴氣婦人。
蘇合香頑皮地轉了轉眼珠子。
「這位公子,多謝您的繡帕,現在繡帕沾了血,待我洗淨了之後再還給公子。」她朝公子歉意地一笑。猜出那公子與她同是女子後,她這一笑笑得極純真自然。
「不用還了,就送給蘇姑娘吧!」文樂公主瀟灑地說,打開折扇輕輕拂涼,一舉手一投足,把京城公子爺的行止學得唯妙唯肖。
蘇合香不知道那公子為何女扮男裝,但覺得她十分有趣,謝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讓坊主切身進來截斷。
「這位公子,今日掃了您的雅興了,過幾日您再來賞舞,我不收您半分錢。」坊主張開寬袍大袖,客客氣氣地送走客人。「諸位客倌,今日敗了興,過幾日請再來『長樂坊』賞舞,本茶坊絕不收錢!」
一陣小小的混亂中,蘇合香被樂工們簇擁著退下了。
離去前,文樂公主環看了一眼紊亂不堪的茶坊大廳,想著此處不久之前的景象──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舞伎、客人們歡快的笑談聲、佳餚美酒夜光杯……
這是大唐。
一個什麼人都有的年代。
一個什麼事都會發生的年代。
第一章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本該是閤家歡慶團圓的日子。
走出亂茶坊,滿街燈海、煙火,映照得紅光如晝。陸君遙一路走來,不是攜家帶眷賞燈會,就是小情人相偕幽會,他孤家寡人,漫無目的,在這滿街歡喜、節慶味兒的街巿中,倒顯得有那麼些許格格不入。
長安城啊……他該熟悉的,卻又帶了那麼點陌生。
是啊,怎能不熟悉?他在這兒出生,在這兒成長。
又怎麼不陌生?那麼多年不曾踏上這塊土地。
可憐天下遊子心,近家,情怯。
陸君遙悄悄歎了口氣。
亂茶坊那一鬧,讓他想喝點酒,拖延些時刻都不成。
酒沒喝成,膽沒壯成,想思索點什麼有意義的言語也沒能達成,腦子一片空白地站在一座華麗卻又不失莊嚴的豪門宅邸前。
不及細想,手已伸出,敲動門環。
不一會兒,家僕急急忙忙前來應門,見著門外的他,臉帶三分困惑,心想:這俊公子好生面熟啊……
「公子,您哪兒找?」
他淺笑。「福伯,好久不見了。」
不等對方響應,逕自繞過他,進門去了。
咦?他怎麼叫我福伯?
腦袋敲著大問號,直覺叫道:「公子您別亂闖,要找誰我通報一聲、聲、聲──」聲音卡在喉間,堵住的思緒突然暢通起來,結結巴巴地瞪著突然冒出的男子半晌,這才驚喊:「少、少爺,您是少爺!」只有少爺才會衝著他這麼笑,不是他自誇,只有他家絕世無雙、俊俏非凡的少爺笑起來才能如此賞心悅目、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好看……
「我的老天,少爺回來啦──」
陸君遙不過才眨個眼,那句「少爺回來了」便如雷貫耳,一傳十、十傳百,由各個角落傳出來,驚動整座宅子。
「等等,福伯……」他有些哭笑不得。
「快快快,我帶您去見少奶奶,她見到您一定會很開心的!」完全聽不見他任何微弱的掙扎,抓了他疾奔。
「你一點都沒老,福伯。」他苦笑。還是這麼行動力驚人啊,看來有一陣子他是白操心了,福伯熬到想看陸家小小少爺成親生子都不成問題。
穿過前庭、長廊、假山拱橋直達後苑,在跨進偏廳時還被門坎絆了一下,幸而他及時伸手扶住。
「當心點,福伯。」
「是啊、是啊,該當心!」一把老骨頭了,可不禁摔。
陸君遙一笑置之,抽回手抬頭的瞬間,撞進了一雙驚詫的水眸。
是她!他知道是她!
這許多年來,對她的面貌已有些許模糊──畢竟他們不曾知己交心、不曾海誓山盟,然而,深刻印在他心版,從不曾淡忘些許的,卻是那雙眸子。
明亮,水燦,奪人心魂。
他沒有太多的機會去記憶她,包括她的容貌、性情、思想,也沒有更多時候去相處,培養他們之間應當要有、並且獨一無二的感情。每當憶起,湧上心頭對她最多的,不是相思,而是愧疚──那個措手不及與他拜了天地祖宗,結了發的,妻。
咚!
手中的碗滑落,在桌面敲擊出聲響,再滾落地面。
「你──幾時回來的?」
「沒一會兒。」
「娘?」這廂,小人兒臉龐由碗中抬起,仰起圓圓的眼兒,來回在母親與這名陌生人之間打量。
細細的叫喚成功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這是……他愣住。小丫頭看起來,最多不超過五歲,他一時竟不知該怎麼響應這突然冒出的小小人兒,以及她的……身份。
「娘,我還要。」那廂,男孩遞出碗,胃口著實好得過分,完全不理會旁人。
對了,還有兒子,一個九歲的兒子,與拜堂成親一般,同樣來得措手不及,在他做好準備之前。
此舉總算將她思緒抓回。
彎身撿拾掉落的碗,命婢女再去取副碗筷來,接著,為兒子再添一碗,所有動作沈穩流暢,口氣溫淺而鎮定。「祈兒,盼兒,喊爹。」
「咦?原來我們真的有爹耶,哥哥。」還以為娘誆她的呢!
一掌不客氣地往妹妹後腦勺呼去。「廢話,不然妳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嗎?」真是笨妹妹。
居然當他不存在,旁若無人地討論起來了。
陸君遙很懷疑,妻子是怎麼滿足他們好奇心的?無論如何聰明早熟,身為製造者,他認為九歲稚齡接觸這等話題,實在是太早了!
「不是這樣嗎?猴行者就可以!」
「笨蛋,妳好好人不當,想當猴子?」
「不然呢?」小妹妹好生困惑。
「呃?」小哥哥被問倒了,支支吾吾半晌,惱羞成怒道:「娘,妳看妳生的笨女兒啦,帶回去教好!」
「祈兒,不准欺負妹妹。」低斥一聲,接過婢女送來的新碗筷。「吃過沒?要不,吃碗麵蠶。」今兒個上元,總要應景吃碗麵蠶的。
陸君遙不置可否地點頭,在她張羅好的位置落坐。
「對對對!一家人總算團圓,一定有很多話要說,老奴先下去了。」福伯笑咧了一張嘴,忙不迭地退出來,把空間留給聚少離多的小兩口。
接過瓷碗時,不經意碰觸妻子指尖,是冰涼的。
陸君遙仰眸,卻無法在她平靜的神情中,找出任何異樣。
她究竟在想什麼呢?對於他的歸來,又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情緒?
他自是不會如福伯一般,天真以為她會很高興地歡迎他。畢竟這麼多年了,他在這個家中,一直都是缺席的,既不曾付出什麼,是否有他,對母子三人而言,也就不會是太重要的了。
於她而言,他幾乎只是個名為「丈夫」的陌生人,給了初夜的痛,以及往後懷胎十月的苦,除此之外,就再沒別的了。
新婚至今,她一直、一直都在守空閨,忍寂寥,與寡婦無異。
他甚至不認為,她會有一絲一毫期待。
她若不怨恨他,他就該心滿意足了,怎還能指望她歡天喜地迎接他?
若有所思的眸子,移向一雙粉雕玉琢的兒女──
他們,終究不曾開口喊上一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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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妻子指示底下僕人打點一切,有條不紊,沉著而無一絲遺漏,真的……有當家主母的架勢了。
直到現在,他們都沒能好好坐下來,說上幾句話。
猶記得,她剛嫁進來時,什麼都不懂,突然被丟進家大業大、深宅大院的陸家,慌亂的大眼睛裡寫滿無助,什麼都做不好,只能挫敗地在夜深人靜時,對著沈睡的他哭泣……
那時,她才十五歲,純真而花樣年華的歲月,多愛對著他說心事,傻氣地以為他聽不見,於是放心地抒發心事。於是往後分離的歲月裡,深烙在他腦海的,總是那雙無助帶淚的水眸……
而如今,她成長了。沒丈夫在身邊計量的女子,總要自己學著成長、茁壯的,否則,在這豪門深院中,人吃人的貪婪人性,會先將她啃得骨頭也不剩。
他知道她不會再是那個在夜裡對著他掉淚說心事的女孩,只是,她還保留了記憶中的純善性靈嗎?只怕,她的城府、她的計量,要比誰都多了……
撫著輕暖舒適的枕被,他幽幽歎息。
敲門聲輕輕響起,他以為又是她差僕人送什麼進來了,也沒回頭。
她很細心,所有他想得到、用得到的,無一遺漏。
「擱著吧,我想先休息了。」眼尾餘光瞥見還冒著熱煙的水盆,他淡淡說道。
點了下頭,擱上鐵架。「那,我不打擾了。」
這聲音……他迅速回頭,沒料到妻子會親自為他送來梳洗用的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