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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文 / 葉傾城

    我顫抖地拆開封口,掉出來的是一把小鑰匙。我拈起,仔細地辨認了一會兒才記起:這是我梳妝台裡暗屜的鑰匙——瞬間的往事如煙。

    那時我們剛剛結婚,很窮,因而很珍惜錢,怕有小偷來洗劫我們已經太微小的財物,九信就托人在梳妝台上嵌了暗屜,成了家中保險箱。常常在燈下,兩人一起數著薄薄的鈔票,九信說他將要做的生意,我告訴他我在店中看到的美麗物件,一起幻想金銀滿箱的情景。然後他大富,數千上萬不在話下,我的收入不值一提,發了工資,隨手一擱。那個暗屜自此我沒有用過,甚至不再想起。

    早已時移事往,卻沒有想過九信竟然還想著它。到底他還是在意我的,還記掛著我要用錢。

    終於我迷惘地問諾諾:"那個女人,是什麼樣的?"諾諾有點狡猾地笑:"我出門的時候,聽見她也在問:'你太太是個什麼樣的人?'"

    可是我怎麼樣,或者她怎麼樣,其實真的重要嗎?

    我只能去睡覺。

    午夜,我被電話鈴聲驚醒,那端問:"是問家嗎?"我答:"是。"仍然半睡半醒。

    但是那端的聲音說著:"交警大隊……車禍……問九信……昏迷……二醫院……"

    我如遭雷擊,話筒匡啷一聲落下,半晌才撕心裂肺地叫出:"不——!"他們一定是弄錯了,這不是九信,我不認識這個人。

    幾近破碎的衣服!大量的血——不能想像一個人竟能有這麼多的血!扭曲的身體!變形的臉孔!從救護車裡出來的只是一堆血肉,彷彿跟生命已經毫無關係,身邊是同樣鮮血奔湧的陌生女子。但是這竟真的是九信。他死了?我的丈夫死了?!

    那麼多,那麼多的血正在噴射出來。

    我不在乎他回不回家,我不在乎他的心在哪裡,我只要他活著,我只要他。

    他們把九信和她抬進去。我狂叫,想撲過去,但是被人抱住:"不要妨礙醫生。"許多人擋在我周圍,許多人擋在我和九信之間,許多人擋在生與死之間。

    我叫,我向每一位穿白大褂的人請求:"救救他,求求你們救救他,救救他!"我拉住他們的衣服,我跟在他們身後跑。

    一位醫生喝住我:"兩人都要做大手術,趕快回家拿錢,多拿一點。"

    我在混亂中手足無措:"我不知道他的錢在哪裡呀,怎麼辦?怎麼辦?"

    諾諾用力搖撼我:"鑰匙!姐夫給你的鑰匙!——要用錢在原來的地方拿。"

    恐懼與混亂讓我完全不能思索,一切行為都是機械的,攔車,指路,衝上樓,開鎖,就在抽屜即將拉開的一剎那間——

    一剎那間我忽然清醒和理智到極點。

    我握住鑰匙的手在猶豫:如果九信被救活,他將會離我而去。而如果他死了,我是他唯一的繼承人……

    很多想法雲集。

    真的只是瞬間。我隨即拉開了抽屜。

    第八章

    我沒有想到裡面會有一切:

    房產證、股東證、存折、公司產權書、國庫券、美元現金、保單——我從來不知道九信還買了保險:他的受益人是我,我的受益人是我的父母。而所有的,從房產證到產權書到存折,每一件都寫著我們兩人的名字:問九信、葉青;問九信、葉青;問九信、葉青……他將他的一切均與我平分。

    存折上最後一次存入款項,是六天前。

    我終於嚎啕大哭。原來他竟是真的愛我。

    不論他身邊有沒有其他的女人,他仍然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我,我是他今生今世的妻。

    而我,卻想到了如果他死……為這一刻的念頭我將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十八個小時的手術,我一直站在手術室外,不肯坐下休息,在最疲倦的時候我靠向冰冷的牆壁——牆裡有九信,在生死的邊緣。聽見寂靜的牆裡有心臟跳動的聲音,我用自己整個的身體貼緊牆壁——我只能如此靠近九信。

    對面的手術室裡,是她。我亦為她付了手術費。死神執戈而來的時候,沒有人是任何人的敵人,我沒有時間來想她與九信的關係。

    我只想著九信。

    我低低地哼歌:"軍港的夜啊靜悄悄,海浪把戰艦輕輕地搖,年輕的水兵頭枕著波濤,睡夢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許多年前,當我們剛剛相遇,在我們最單純的青春年華,下晚自習的時候,一起走過校園裡幽靜的小路,九信常常唱歌給我聽。十三歲豆蔻枝頭的女孩,為自己聽到了歌外的東西而悄悄臉紅。

    我哼了一遍又一遍。

    我知道他聽得見。

    他們給九信輸了大量的血,我是如此渴望我的血可以流淌在他體內,我的生命將藉此在他生命裡生存,自此永難割捨,永不分離。

    但是卻不能。

    他是O型,我是截然相反的AB型。

    晚上八點,大門無聲地開啟,九信被推出,猶自昏睡,白布下他的身體單薄渺小,我踉蹌上前,緊張地問醫生:"怎麼樣?"

    醫生點頭:"手術很成功。如果恢復得好,可能不會留下後遺症。"

    我這才覺得我如此疲勞。

    然而不能倒下,因我還要護理九信。

    我守著他,守他一床的呼吸聲。有多久多久,他不曾在我身邊如此沉睡,我握住他軟弱無力的手,從夜到晝,又到沉沉的夜。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啊——"九信發出痛楚模糊的低音,從麻醉中朦朧醒來。我急切地俯身:"九信,九信,你怎麼樣?怎麼樣?"九信的眼睛漸漸轉向我,彷彿對不准焦距,又彷彿認不出我是誰,他喉中發出"嗯嗯"的聲音,半天才喃喃地說:"葉——青。"忽然眉頭一皺,叫了出來:"疼——"我笑中帶了淚。

    我徹夜陪護著他,不眠不休,為他拭汗,安慰他,照顧他的大小便,撫摸他正在做牽引、高高吊起的腿,輕輕摟抱他,他在我懷中漸漸安靜。

    從事發當天就有許多聽說消息的人紛紛前來,絡繹不絕,手中大包小包,我叫諾諾接待,一個也不許進病房。自己就靠在九信床邊,倒頭就著,睡得異常安穩。

    那段日子我和諾諾輪班照顧九信,陪他康復,完全沒有想過她。但是大半個月後,我到護士值班室裡去取溫在爐子上的湯——護士們皆對九信照顧備至,一位小護士忽然問我:"葉小姐,那個跟你老公一起出車禍送進來的女病人,是你們家什麼人啊?"

    我一愣:"怎麼?"

    "她天天在問你老公的情況,問他怎麼樣,急得不得了,誰去了都問,搞得我們都煩。現在才好了一點,就鬧著要下床,要去看他,急得哭呢……"

    我心中一沉,只淡淡道:"哎,我老公的表妹,今年大學畢業,托我老公找工作呢。現在時間快來不及了,所以急得這樣。這孩子就是不懂事,也不看她表哥都什麼樣了。"她會信嗎?誰知道。

    午後的醫院,寂無人聲,院裡一片蔥蘢,花木無序地開著,沒有一點生老病死的跡象。除了病人,這兒少有人來,我在長廊裡,抱臂,久久站立。恍恍惚惚的熱風一陣陣吹過來。

    有腳步聲傳來,是諾諾,我不回頭。

    他靜靜開口:"姐,她,你準備怎麼辦?"

    "我能怎麼樣?"我聽得出自己的酸楚。

    "但是——可以讓她走!"

    我驀地轉身:"她怎麼會肯?"

    諾諾的眼光堅定:"所以要你讓她走。"

    我咬唇,低頭:"是他的事,應該由他來決定。"百感交集,"如果他要她走……我不想干涉。"

    "姐——"諾諾大喝一聲:"你到這會兒還裝什麼大方?不要以為姐夫現在對你好就夠了,他現在是生病,等他病好了呢?"

    我呆了半天。

    我考慮轉院。

    醫生答得乾脆:"還不容易,往擔架上一放,想去多遠都可以。"

    我趕緊問:"可是他的腿……他不會痛苦吧?"

    他漫不經心:"像他這樣的病人搬上搬下,哪有不痛苦的?"看我一眼,稍稍改口:"不過可以先給他打一針麻醉。"他猶豫一下,"他現在是康復期,應該以靜養為主,何苦興師動眾這裡那裡地跑。你有什麼理由非要轉院呢?"

    我倉促地笑,"啊啊"兩聲。

    我對醫院提了個要求,不要把九信的情況告訴那個女人,實在那個女人問緊了,就說九信病情嚴重,生死未卜。

    她的反應起初是堅決的不信,但是人人如此說,她終究不得不信,痛哭流涕,甚至多次趁人不備,拖著一條打了石膏的腿,艱難地下床來找九信,多半走不了幾步,就被護士們叫回去。只有一次,她居然一路摸到了病房門口,被諾諾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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