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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文 / 葉傾城

    九信自然而然在我對面落座,我深深看他一眼,他卻不自覺地閃避。諾諾飛快端菜上來,熱氣蒸騰,模糊了他的臉容。

    突然,他信手擱在桌上的手機嘀嘀叫了起來。我看見,他的手,遲疑地伸向那隻手機。

    "嗤"一聲尖利的銳叫,我嚇一跳,猛低頭,是我無意識間,將筷子尖端抵在了白瓷碗底。它一滑,我心亦一滑。

    九信輕鬆地關掉了手機,笑道:"下班時間,概不辦公。"吃掉一大口面:"餓了。"

    桌上杯碗盤盞,九信隨意說些什麼。

    他三番四次改變主意,到底是因為情況有變,還是胸負疚意?他也許忘了,他根本不是下班時間不辦公的人。

    我躺在九信身邊,在他微酣聲中,我爬起來聽電台裡的談天節目。深夜裡,竟有這麼多不能入睡的人,訴說著寂寞的心事。

    九信忽然伸出一隻手,關掉了收音機。

    原來,他也沒有睡著。

    我又扭開收音機,已是另一個聲音,在興奮地告訴全世界他剛剛做了父親,有個九斤四兩的小寶貝,他大聲疾呼:"九斤四兩啊。"

    窗外,誰家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起來,收音機液晶表面上跳起暗綠字眼,我忽然心內一動,頃刻間下了決心。

    第二天。"喂,我是葉青呀。有件事情想麻煩你一下,就是我有個手機,不知怎麼,總覺那個話費不對……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們電信局的人都是什麼態度,你幫我查啦,好不好?最好幫我打一個單子,就是那種每個電話,號碼,時間……老朋友了,還嫌什麼麻煩……"

    有一個號碼,每天都出現,有時兩次,有時三次。

    我終於顫抖地提起話筒:8-7-8……

    只響了一聲就有人接起:"喂,是你嗎?"活潑輕快,滿是驚喜。

    我一下把叉簧按到底。那聲音,我認得,燒成灰、碾成末、曬成干、煮成汁,我都認得。

    那是上海之夜,九信房裡的聲音。

    我恍恍惚惚站起身,對諾諾說:"我出去有點事。"

    慢慢逛街,沿途瀏覽小店,買下一件真絲長裙,付過帳,又被人家"小姐小姐"喊了回去——我忘記拿衣服了。

    買一個最喜歡的"可愛多",鎮靜地撕開包皮一口口舔,忽地驚覺,整條手臂全是融掉的巧克力和奶油。

    接了人家遞的房地產廣告,道一聲:"謝謝。"多多少少看了幾眼,走到垃圾筒跟前才扔進去。

    我不懂得我怎麼可以這樣鎮靜,如一座死去多年的火山。

    終於走到九信公司,坐在大樓對面的花壇上,街上車來車往,灰塵漫天,可是我好像什麼都看不見。

    我並不知道我在等什麼。

    而我幾乎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第六章

    她從出租車上輕快下來,長髮活潑甩蕩,三步兩步跑上台階,進了門。

    她是這樣年輕。

    過了很久,我行屍般站起身,緩緩走上台階,粘濕的手掌在玻璃門一沾就是一個巧克力漬子,吃力地推開沉重的玻璃門。我看見九信疾步走過大堂,逕自向她走去,將她的腰一圍……

    "問九信。"

    九信驚愕地抬頭,那是我從十三歲起愛戀的臉孔啊,卻為什麼,傷我的是他?十多年的時間凝固成牆,我鎮靜地走上去,揮了他一耳光。那一巴掌比任何想像中的都要清脆響亮,彷彿是我心底最絕望的吶喊,連我自己都被嚇住了。

    九信下意識地一撫臉。

    身後有人大叫一聲,撲上來,將我攔腰抱住:"姐姐,不可以,別打了。"

    我不言不動,只靜靜地看他,身邊漸漸多了驚愕、好笑、津津有味的眼睛。九信不知所措地張望一下,然後沉下臉來:"葉青,你誤會了。"對諾諾,"你先帶她走。"

    諾諾亂亂地應一聲,想拖我。我掙開他:"我自己走。"我的心向下墜,墜到我整個人都彎下腰去,像一架失去準頭隨時會撞毀的飛機。我想我失去他了,永遠。

    他在四天後回來了。

    我正在清理雜物,六月的陽光,從窗裡躍入,照得一室粲然,連那些陳年積物亦蒙上金塵。天氣真熱,我一額的汗。周圍靜無聲息,只聽見諾諾在外間開門的聲音。我蹲在地上,很專心。

    細細的腳步聲,停在我的背後。微微偏頭,我看見淡綠的牆紙花紋上,我萬分熟悉的人影,在黃昏的陽光下被拉成不能想像的巨大。我不轉身,亦不說話。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

    半日,我聽見九信遲緩地叫我:"葉青。"良久,沒有下文。但是我知道有。他的回來就是為了下文。

    "葉青,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我們這樣鬧,也不是個辦法。也許,大家分開一下,會好一點,葉青……"

    頃刻間失聰。

    隨即恢復正常,甚至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好,後天是星期一,我去單位開證明,然後你哪天有時間,我們把手續辦了。"

    他急促地打斷我:"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說:我們,暫時分開一段時間,都冷靜一下,好好想一想,看看我們之間還……"他一頓。

    還能互相接受嗎?還有未來嗎?還能做夫妻嗎?

    我說:"那麼,你給我一些時間,我找房子。"

    "不必。這裡還是你住,我搬出去。"

    是的,他有地方去。

    我淡淡道:"沒關係,反正有諾諾陪我。"我寧肯他誤會,也不要他當我是沒人要的垃圾。

    我低頭拾起一疊書本翻撿,"嘩"地一聲,幾張照片跌了出來。

    我突然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我記得,那年,我十九,他二十一。我們在暑假打了一個月的工,攢了六百塊錢,在海邊玩了一個星期搭沒有座位的過路車,站到終點,一直一直彼此支撐;在驕陽似火的街道上找自來水龍頭喝水;住小客店甚至車站候車室。為了省錢,照片都是黑白的。

    照片上,有黑白的大海,黑白的陽光,黑白的沙灘,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微微依靠著,我們臉上的笑容燦爛。最艱苦的時候,我們是相愛的,比海深,比天藍。然後呢?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時的照片還沒來得及褪色。

    我維持蹲伏的姿勢,雙手握住臉。

    感覺到,九信慢慢俯下身來,越過我的肩頭,撿起了照片。

    他在我背後站了許久許久。一片沉寂,只有照片在他手上簌簌發出聲響。

    彷彿時光為我們停滯不前。陽光極熱,而我覺得冷。他還是走了。

    除了照片,他什麼也沒有帶走。

    當然是沒有必要。在另一個地方,有另一個家,另一套盥洗用具,另一身睡衣,另一幅他最喜歡的粉綠床罩,另一個女人。我所能給的一切,那兒都有。

    午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卻聽見樓下有停車的聲音——是九信的車。

    我"唰"地坐起來,赤腳就下了地,三步兩步地衝到門邊。

    大門緊閉,我在黑暗中惶急地到處找鑰匙,腦海中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鑰匙應該在什麼地方,"乒哩乓啷"地不知打翻了什麼,也來不及管。甚至忘了開燈。鑰匙呢?鑰匙在哪裡?九信,九信就要上來啦。

    諾諾從房裡出來,開了燈:"姐,你幹什麼?"

    突然的亮光讓我什麼也看不見,我盲人一般摸索:"九信回來了,我給他開門。"

    諾諾聲音緊張:"沒有啊,他沒有回來。"

    我瞪了他一眼:"我明明聽見他停車的聲音。"繼續地翻箱倒櫃。

    諾諾直撲過來,攔住我:"沒有,什麼聲音都沒有。姐,你聽錯了,咱們去睡覺吧。"

    我掙開他:"我沒有聽錯。是他回來了,你幹什麼,讓我開門。"

    "姐——"諾諾用力擋住我,大叫一聲:"姐夫走了,他不會回來的。"

    頓時,我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我茫然地看著他,彷彿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

    我突然尖叫起來:"你胡說,你騙我。"我掙扎著,用了蠻力,沒命地撕扯:"你讓開,你讓開。"

    諾諾用盡全力捉住我,一聲聲地叫:"姐。姐。姐。"我在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嘶聲嚎叫:"你別管我。"他握住我的手,我用指甲抓他,沒頭沒腦地打他,最後咬他,咬,把全身力氣都放在牙齒上,拼盡全力,咬。我想我是瘋了。

    諾諾"啊"地叫出了聲,與我雙雙跌倒在地上。

    冰冷的地板迎面撲來。

    我脫力般伏在地上,失聲痛哭。

    在痛楚與絕望中我抱緊諾諾,現在,他是我的唯一。

    第七章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是在床上,已近中午,風掀得窗簾起起伏伏,陽光時隱時現。我不大記得昨晚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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