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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文 / 葉傾城

    所有的猜測與不信,是否都是一個女人的多疑?

    而若是真的,我又該如何?

    命運總在一次次重演,直至我們不能承受。

    我想起有一年過年,九信恰好不在家,臨走囑我與他的生意夥伴杜先生一同吃年飯。杜太太,我們叫阿霞。

    飯桌上,杜先生的CALL機響個不住。

    杜先生便頻頻低頭檢視數字,且坐立不安。

    阿霞臉色鐵青。

    我只有裝做一無所知。

    是大年三十,一室燈火,華彩音樂,滿桌盛筵,然而窗外一直落著雨或雪,零零落落,灰且幽暗,豆腐渣一般顏色質地。女人三十,都是豆腐渣,尤其是阿霞這樣的女人,除了十八歲的時候或許曾嫩如水豆腐——我也並未親見——幾時不是豆腐渣?

    自然杜先生亦不過如此:兩肩頭皮屑,新襯衫上必定有筆挺的摺痕,一舊則馬上顏色混淆。

    席間越來越難捱,雖然他們兩人皆連連給我夾菜。杜先生為我扯下大塊豬皮,說:"這種東西,據說美容最好。"

    只是一句話,阿霞立刻乘虛而入,冷笑道:"那當然啦,女人堆裡打滾,誰還比你更懂。"

    那一刻的眼風和神色凌厲如母老虎。

    杜先生的情人多半是溫柔如鹿,否則何以互補。

    但怎麼會有這種行徑?CALL機還在聲聲不斷,五分鐘一響。難道不懂得情人守則?這是春節,電視裡歌星笑星連環出擊,樓上樓下麻將震天,誰家違禁偷放鞭炮,零零碎碎,這裡那裡砰一下,小孩子歡天喜地叫。想像那裡:一扇窗,一盞燈,一個人……

    那女人不肯放過他,或者實在是寂寞。

    杜先生終於忍無可忍,推碗而起:"我出去一下。"對我一點頭,"你陪阿霞。"

    阿霞早跳起來:"你去哪裡?你回來。"撲上去撕扯,杜先生反手一推,頭也不回就走,阿霞穿著睡衣拖鞋追上去。

    我大驚,連忙扯住她:"阿霞算了,讓他去,我陪你。"她一把甩脫我,三步兩步往樓下衝。

    杜先生的車失火一般疾衝而出。阿霞站在人影稀落的路邊高呼:"出租車。"奔到馬路中間截車,"追上前面那輛車。"

    我身不由己,隨阿霞在萬家團圓的大年夜上演《生死時速》之街道驚險篇,一路驚險萬狀,紅燈綠燈、雲霄飛車,阿霞連連催:"快一點,再快一點。"

    司機說:"再快要被警察罰款了。"

    阿霞把整個錢包都摔給他:"追上去。"

    我們終於被攔在紅燈之後。

    阿霞伏在我懷裡嚎啕大哭。

    我來不及著外套,米黃的開司米毛衣上沾滿了阿霞的眼淚鼻涕,不由心生厭惡,卻還不得不擁住她,輕哄:"別哭,別哭。"

    我忽然想起自己,當時就暗下決定,縱使一定會輸,也要輸得漂亮。

    然而此刻,我記起阿霞赤裸的足趾上鮮紅的蔻丹,她何嘗不是為婚姻盡了最大的努力。

    我心內昏亂。

    第二章

    偶然地,我認識了許諾。

    我的生命裡不常有偶然。

    是老同學上門來,以為敘舊,不料是向我推銷一家美容院的月卡,她苦笑:"如果你不買,我就連第一個顧客都沒有。"費用之昂貴,令我咋舌,尤其是這個當年秀麗清純的女孩壓低聲音,對我喃喃:"……"我只推作不懂。

    她與我糾纏良久,最後歎口氣:"葉青,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嫁就嫁得這麼好,老公又有錢又愛你,我要是有你一半的福氣……"

    原來,她與廠中同事相愛,但是父母堅決不允許工程師女兒嫁給一個工人,雙方相持七年,終於,她妥協了,嫁給了父母為她擇的快婿。那男人條件優異,人品亦佳,可是她存心不想和他過,天天打打鬧鬧,甚至不惜親口告訴他她的外遇。

    那男人聲音嘶啞:"那你,為什麼還要跟我結婚?你為什麼要在今天告訴我?今天,今天是我們結婚的日子啊。"他忽然落下淚來。

    求仁得仁,她在婚後第七天離婚,與家中斷絕往來,住進男友的小屋。它在曲曲折折小巷的深處,十幾家人共一個水龍頭和廁所,每天早上,家家都拎個馬桶去刷洗——也包括她。

    她笑著問:"你記不記得以前我還問你,公廁門口寫著'男'、'女'、'下河'?'下河'是什麼意思?嘿嘿,原來是指刷馬桶。二十九歲才學著刷馬桶。"

    貧賤夫妻百事哀。她與男友小吵大吵,感情岌岌可危。前夫對她舊情難忘,有時來看她,給她許多幫助,她這才覺得這男人的好,由感激,漸漸藕斷絲連,終於被前夫的後妻捉姦。

    百般羞辱。

    醜聞爆開,剎那間眾叛親離,聲名掃地,正值廠子效益不好,她和男友被雙雙下崗,而男友也將她掃地出門。娘家回不去,沒錢,沒住處,沒職業,沒技能,只有三十出頭的年紀。應徵CALL台小姐,人家嫌她老;拉保險,一張單子都賣不掉;做傳銷,她是最下下線,家裡貨品堆積成山,六月黃梅天統統生了霉點。

    她說完,兩人相對沉默,然後我起身去開抽屜。

    她走的時候,緊緊抱我一下,大眼睛裡滿是淚:"葉青,謝謝你。"

    我拍她的背,想安慰她幾句,但是找不到話——到底,錯在哪裡?感情,還是性格,抑或根本就是人性的弱點?只是,怎的竟會如此?不可抗拒,亦防不勝防,只一失足,便一敗塗地,從此萬劫不復。

    她堅持要留下月卡。

    對那張卡,九信的意見:"你不想去就扔了。"聲音在《證券報》的背後傳來。

    我滿腔的滔滔宏論全部"交通堵塞",我不甘心:"我說的不是一張卡。"

    他"唔?"了一聲。

    "我說的是……"又洩了氣,"九信,你有沒有聽我說啊?"

    他擱下報紙——卻又拿起《金融時報》:"你說。"

    什麼叫乾瞪眼?像我現在對著報紙怒目以視吧:"你這樣叫我怎麼說?"

    他沒回應。

    只是一張紙,卻是我們之間的一堵牆,他在牆裡,我在牆外——牆裡佳人,牆外行人,多情卻被無情惱。

    我忍氣吞聲,低低地道:"九信,你不覺得,最近我們之間談話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嗎?

    他又換一份報紙,眼睛仍沒有離開股評圖:"嗯?"

    "九信,"我輕輕喚,"九信,"我伸手扯開了他的報紙,"九信!"

    被重重摔在桌面上的大疊報紙像受驚的大鳥翅膀一樣翻拍,他眉頭緊皺:"葉青,你煩不煩哪?你要說什麼就說,就那些家長裡短的屁話,還逼得人家聽?"

    那報紙簡直像直接摜到我臉上來一樣,我衝口而出:"什麼叫屁話?夫妻之間誰還跟你談天下大事,不說家長裡短,還說什麼?"

    他低喝一句:"這就叫屁話。這種家庭婦女的是是非非,還說得那麼帶勁,虧你是大學生。"

    一句話刺中我的痛處,我跳起來:"我自然是家庭婦女,每天當你不花錢的老媽子,做飯洗衣拖地板,不是家庭婦女是什麼?"心中忽然一陣酸楚,我說不下去。

    九信已霍然站起,拎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好好,你有道理,我不跟你吵。"門"匡當"撞上——

    我若追,我便是阿霞了。

    那張美容卡仍在桌上,按電影裡經典鏡頭,我應該撲上去,"刷刷"幾下,撕得粉碎。

    但是我沒有,我不遷怒於人,更不遷怒於錢,所以我去了。

    一走進美容院,小姐就花容失色地說:"可惜,你這麼好的皮膚,就是沒保養好……"

    我一下子給驚呼得垂頭喪氣,心甘情願地被塗上一臉火山泥,還被迫聽左鄰右舍如電視連續劇般精彩的家庭故事。

    ……那是我第三次去。

    為了額上幾個小痘痘,眾人大費周章:火山泥效果不大;換膚呢?我一看換膚的詳細說明,嚇得魂飛魄散。最後一位穿白大褂似老中醫的人,建議針灸。

    銀針一點點、細細插入手臂,然後如蜻蜓立荷般顫顫停留,看上去十分岌岌可危——

    白大褂說,那叫留針。

    我正忙著對左鄰點頭,這時,一個十六七歲穿制服的男孩沿著過道匆匆走過,我生怕他會撞到我的針,急忙用手回護——

    "哇——"我一聲慘叫,身子彈了起來,眼淚都迸了出來。穿制服的男孩嚇得不知所措,呆立在我面前,我一手指著他,痛得說不出話來。

    小姐匆匆跑過來:"怎麼了?怎麼了?"

    我抖抖地鬆開手,針尖已直戳入肉,針眼溢出一滴血來,我雙淚齊流。左鄰見義勇為跳起來:"叫你們老闆過來,把客人撞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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