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葉傾城
母親終於開恩,叫我把九信帶回家來。
就一起去江邊散步
九信隆重地來上門,言談斯文,舉止大方。與父親談得甚是投機,父親很滿意,說:"這小子,將來必有出息。"但是母親只是沉默。
我是那麼緊張,焦灼地等待著母親的回答。她終於歎氣:"倒寧肯他平庸一點啊,真的有了出息……"
她不再說下去。
磨折數年,雙親的探親簽證批了下來,他們決意長住,卻又擱我不下,幾番思量,幾至不能成行——當然最後還是走了。
我在機場,照例準備恭聽上至做人做事下至炒菜洗衣的種種訓示。然而母親緊緊拉住九信的手:"以後,你要善待葉青。"
我一呆,然後大哭起來。
就這樣嫁了。
有些事,我是後來才慢慢想通的。
比如母親的沉默。
有相當長一段艱苦黯淡的日子。月中在提款機上插卡進去,"卡卡卡"吐出單子來:"現金不足。"原來,錢是這樣一樁易耗品。
九信進了他母親的廠,那時他母親已死於肺癌。日子仍是:行在路上,背後有人指指戳戳:"看看,翻砂車間那個女的,你曉得吧?就是那個……"旁邊的人忙回頭:"呀,這麼大了唷,都不曉得他老子是誰?"
工廠從來嘈雜,職工慣例高聲大嗓。
九信一直在台車車間,一百多大學生,連清華畢業的都不算什麼。他做種種粗笨工夫,歷年防汛抗洪他都是突擊隊員——幸好始終是"時刻準備著"階段。
也沒什麼。我用醫院開的E霜擦臉,在後街的小店買衣服,與同事合夥批購絲襪。九信不加班、我們也不吵架的時候,就一起去江邊散步,或者去逛書市,還看一塊錢一場的錄像。
有一次糊里糊塗撞到三級片,百般解釋,警察才相信我們是夫妻,隨即面色溫和下來:"你們跑外頭來幹什麼?孩子小?沒房子?哦,沒錄像機……會有的。"
我一隻手一直在口袋數人民幣數目,生怕罰款。但他只在九信肩頭重重拍一下,我事後悄悄笑:"勉勵你呢。"
九信一路沉默,快到門口,在樓道的漆黑裡,他將我用力一抱:"葉青……"
忽然不需他說,我已全懂,"唰唰"落下淚來,聲音哽咽:"我自己願意的……"
對我而言,生命中的巨大轉折便是某一天晚上,九信忽然問我:"你信不信,世界上有報應這回事?"
後來才知道,當有人問你"信不信"時,就是他自己已經信了。
那個對九信的母親始亂終棄的男人,數十年來,宦途得意,到達頂尖地位,可能根本不記得當年的年少失足。後來他結了婚,唯一的遺憾便是他自己的小女兒生下來就有嚴重的殘疾,不能吞嚥,不能說話,終年臥床,只是一堆沒有情感意識的死肉。這麼多年,倒也認命了,何況他還有聰明美麗的長女。
沒想到,聰明美麗的長女婚後一年生下外孫女,竟然也是一個殘疾。這樣的打擊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大了。他幾乎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接受現實。
也許,這就是報應……
他的頭髮迅速地變白了。
老妻顫顫巍巍上寺裡求籤,求出的簽語是:"自作孽,不可活。"老妻當即中風倒地,救活後半邊手足不能運動。
值此內憂外困,但是他的身家地位又不能不參加各種喜慶活動,其中一項便是九信工廠的廠慶。
在廠門口,由廠領導陪同他參觀光榮榜,他立在榜前良久良久,然後指著其中一個名字說:想和這個技術員談一談。
在簡單的例行問答之後,他終於問:"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到底是因為九信獨特的姓氏讓他記起生命中的問氏女子?還是真的如他人所說,是父子之間的血脈相連?
九信自此一路青雲直上。
那人為九信安排好了一切,包括財富和工作,九信面對這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變化,似乎感到心安理得。他後來對我說,他有權利享受這一切,因為那個男人實在是太對不起他母親了。
我尚不適應他的富貴。
九信的父母……我至為好奇。
當然是巧遇,他們沒有順理成章結識的理由。但是就算是巧遇也要有邏輯上的可能性,他是人群中的焦點,她卻不過是芸芸眾生的一員,他們之間,隔了成千上萬無干的人。
我向九信追問細節,且喋喋不休。
九信勃然不悅,後來漸漸反應沒有那麼激烈。一次大約心情好,笑道:"我怎麼知道?我只知道,他們認識的時候我還沒生下來。"頓一頓,"他們分開,也是我出生以前的事。"
我頓時十分羞愧,再不敢問。
一天九信忽然遞給我一張照片:"我母親的,在她的遺物裡找到的。"又補一句:"你可能會感興趣。"
再普通不過的一寸免冠標準照,顯然是曾經夾在書本裡,天長日久,與紙頁粘連,後來硬撕下來,上面全是毛毛的紙斑,泛黃發脆。
然而我震驚於照片中女子那無法言說的美麗:長辮,玲瓏綽約的五官,略略憂傷的大眼睛,她的眼神似水如煙,難以捉摸……我將照片捧在手裡——也許,這就是唯一的理由——
這種故事是很多的吧?歷朝歷代。高官顯宦與民間美女,偶然因為一段心事糾葛在一起,男歡女愛之際,也不會一點感情也沒有吧?然而她不過是他的閒花野草,到底是始亂終棄,他仍舊是他,而九信的母親……
如果不是因為他妻子基因裡可怕的遺傳因素……
如果他和九信始終不曾相遇……
九信正在伏案工作,我不由得自身後環住他,將額抵在他背上,剎那間,只覺得一切恍惚得不似真實。
驀地驚醒,已是七年過去。
生命中發生許多改變。
九信離開工廠,幾年內更換數家單位,每次調遷都要升一級,終於成為32歲的正處長兼某公司老總。
他漸漸,只穿某些牌子的衣服。
看電視新聞時臧否人物:"某,是個混混;某,有才氣可惜站錯了隊……"
帶我出入種種場所,氣氛奢麗如廣告中的幻境,我只用長裙,淡妝,微笑,寒暄。
如果傍晚電話鈴響,是回來吃飯,不響,則不回來——
有一次電話壞了很久,我始終沒有發現。
結婚七週年他與我共度燭光紅酒之夜,紅絲絨盒中,美麗的白金鑽戒熠熠生輝,銘刻著溫柔誓言:"心比金石堅。"
我將三房兩廳全鋪了我最心愛的淺紫與輕粉地磚,一格格的方塊斜紋,棉布花衣般的溫馨寧靜,是家居雜誌封面上的常有的景致。
同事們討論感情生活時舉我做例子:"結婚還是要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窮一點都不要緊,一起打拼嘛,有錢就好了,你看葉青……"
我漸漸成為大眾傳說裡的女子。
然而傳說並不都是幸福的。
《水晶鞋與玫瑰花》裡,灰姑娘終於遇上她的王子,騎著他的馬去王宮。而《三打陶三春》裡,那個承諾要娶她的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後,派人暗殺她。
屬於我的傳說是什麼樣的呢?
一個溫暖的春夜,九信自後將我擁滿,我微笑將全身的重量倒向他,忽地一瞥,輕呼:"咦,你幾時買了條新內褲?"
九信笑道:"不好看嗎?"伏我肩上深嗅:"你用了什麼洗髮水,有草香。"隨即將話題牽引開來。
我仍喋喋不休:"我上次去香港不是才給你帶了一打內衣嗎?用完了?"——他的唇將我的一切聲音"嚴防死守"。
我並沒有十分在意這件事。
然而在電話響與不響之間,在暮色漸圍攏之前,在午夜自噩夢驚醒之際,我眼前異樣地掠過那桃紅燈影下淡藍的一瞥。
他怎麼穿的是三角褲?
我一直給九信買的都是平腳褲呀,而一個男人,怎麼會無端端去為自己買衣服呢?
裝作若無其事,問對過同事:"你老公有沒有自己買過內衣?"
她響亮地"嗨"一聲:"他,短褲上大洞小洞都捨不得換,說舒服舒服,我說我忙,叫他自己買,他說:'哎,哪有男的到那種櫃檯去的。'還不是我買。"
"那不是很難看?"隔鄰插言。
同事揚聲:"給誰看?我看十幾年了,不在乎啊,要是有人在乎,自己給他買嘛。"
一辦公室笑浪翻滾。
而暗夜裡我霍然坐起,渾身冰凍滾燙的汗。
誰,是誰在乎?有這樣一個人嗎?
我的疑懼,卻不可以對九信說。
他身上不曾有過香水氣息;我沒有在他的頸領處,發現過唇印的痕跡;也從來不曾有沉默的、立即掛掉的電話被我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