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葉雯
現在她終於能體會他為生命搏鬥的精神了。那是源自於冰天雪地的蒼涼荒漠中,所磨練出的不屈不撓的毅力,還有那股意氣風發的情懷,充滿自負,一身傲骨。
他的眼光也同時在搜尋她的臉,充滿興味地瀏覽過她的五官,捕捉著她沉思時瞬間變化的細微表情。
蘿芙在他的嚴密掃視下只覺得全身發抖,激動而震盪不已,她的脈搏不斷鼓動,血液沸騰,瘋狂湧進心臟,帶動——波接一波的衝擊。她簡直支撐不住了。她想呼吸點新鮮的冷空氣,這裡為什麼突然好熱?熱得令她窒息,她要到外頭去,她要脫離這團後台的氣氛,衝到戶外去透氣……
可是,他似乎無意離開門邊的位置。
「你打算在那裡跟我面談?」蘿芙最後試著擠出一句。
他終於側身讓出空間給她通過了。
「上樓,」他粗魯地告訴她,「你得走前面。我恐怕我這陣子爬樓梯的速度是越來越慢了,慢得惹人厭。」
她真是大感震驚。他的國語好流暢。然後,她好不容易從沉醉中回過神來,專心想他說過的話時,又驚訝地開始難為情。其實,他渾身散發的魅力早就強得壓過了—切,她根本忘廠他行動不便。
蘿芙順著他的指示走向樓梯,她盡可能地放慢腳步,努力配合他的速度。但是他走到中途突然停在原地,不肯再移動,所以她只好逕自繼續前進,遵從他無言的暗示。她曉得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別人同情他,他更不需要別人幫助他,甚至扶他一把也是侮辱。
等他最後在樓梯頂端和她會合時,他激動而冷酷的眼神掃射她的臉。
「就像大多數跛腳的人一樣,」他粗嗄地說,語氣嘲諷,「我常會覺得生不如死。」
他說著立即推開旁連一扇門,完全不給她任何回答機會。他用力很猛,那扇門「砰」地重重撞在牆上,然後他抵住門,突然舉起手,做了個姿勢,指示她該走進去了。
裡頭佈滿了好幾面牆的鏡子和一整排的綠色植物,還有一整片乾淨清爽的綠色地磚。後面還有一道門,通往一個較小的房間。
這個房間顯然位居劇院樓頂,她從窗口就能見到一幅驚心動魄的壯麗景觀。然而,他早已迅速地找了張柔軟的長沙發歇靠上去了。看來,剛剛那段樓梯對他的確造成很大的痛苦,縱然他不願坦白。
「我恐怕得做個壞主人,請你為自己倒杯飲料吧。」
他低聲怨吼,連頭也沒抬,看都沒看她一眼。她看出他的眼睛閉上片刻,然後猛地睜開。他立即辨認出她臉上匆匆掠過的同情,那雙黑眸裡頓時露出輕蔑的神色。
「怎麼了?」他粗暴地咆哮,語氣中的不屑明顯無遺,「你打算就—直站在那裡嗎?」
「我可以不用飲料,謝謝你。」她一本正經地回答。
「啊,我可不能不用,所以請你幫我倒一杯好嗎?謝謝你!」
蘿芙小心翼翼地把手上的作品冊放下來,轉身才走幾步,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他大聲叫她回來。
「嘿,回來回來!把它拿過來啊。」
她飛快地轉頭回視,接著咬緊下唇。她發覺他正伸出一手想拿她的作品冊,可是因為她粗心大意把它放得太遠了,所以他根本拿不著。天哪,她怎麼這麼不懂得體貼和關懷?真希望他別以為她是故意的。她趕緊衝過去,拿起它放在他身邊的沙發空位上,然後解開上頭緊綁的帶子。
「我的手可沒有毛病!」他怒吼道,瞪視著她,臉上的表情冷酷而陰沉,目光銳利得刺眼。
然後,剎那之間,他捕捉到了她的眼神,緊盯不放。他眼裡回應出閃耀的火光,他嘴角扭曲露出苦笑。
「你總有一天會親自發現的,不過現在你最好先明白。」他以極其輕柔的語調補充道。
蘿芙目瞪口呆地凝視他。他的語意暗示得很明顯了。她的憤怒終於再也抑制不住了,像決堤似地湧出來。」
「我很明白我不是你喜歡的那一型,蕭先生。」
然後,她立刻轉身走向飲料櫃,不等他回答,讓他自己去慢慢思索她暗示的語意吧。她拿出兩個玻璃杯,現在她覺得自己也需要—杯了。他—直沒答腔,於是她鼓起勇氣,抬頭偷窺他一眼,卻發現他正目不專睛地注視著她,不知道已經觀察她多久了?然後他就垂下眼神,專心看她的作品冊。
她早該想到的,櫃子裡只有酒,沒有蘇打水可以稀釋。但她仍不知不覺倒了滿滿兩杯,然後她走回長沙發前,把他那杯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謝謝你。」
他心不在焉地回應,只顧專心翻閱冊子裡的草圖和作品。她挑了張貼有金邊和浮花纖錦的古黃靠椅坐下來。然後全副警戒地望著他,就像提防一隻隨時會展開攻擊的野獸。
他有種特別的性情,教人無法捉摸,無法預測他下一步行動。此刻,他的專心神情看來好誠懇好親切。他那副興趣是假裝出來的嗎?還是禮貌上的表現?是不是藝術家都有這種誇張喜惡的本領?她實在沒想到他肯費這麼多工夫安慰別人的感情,免得直接刺傷別人。
這教她更加憤慨。他明明早已對她有所評價,卻又盡情沉迷在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中,故意拖長陣痛的時間。他擺明了是在耍她,偏偏他又樂在其中。不行!她知道她必須立刻站起來,離開這裡,以示抗議。
「你為什麼皺眉頭?」
他突然爆出一句話,讓她完全措手不及,她從沉思中驚醒過來,發現他正抬頭注視著她。然後,不等她回答,他伸手抓起酒杯,抑頭一乾而盡,接著把空杯子遞給她。
「什麼?你是說你還要一杯?」
蘿芙未加考慮就衝口而出。她想,反正他對她的印象早已固定,現在她無論說什麼話都無所謂了。然而,他聽到後卻立刻抬頭直視著她,深遂的黑眸中爆發出燦爛的白熱閃光。
「我是不是聽到你已經開始在控制我的酒量了?」
他突然仰頭,發出一陣輕脆開朗的輕笑聲。
「好個開始的方式,我早該斷然拒絕爾凱,說聲『不』就好了。哈!我早就看出你只會是個麻煩。」
當他笑的時候,他的顴骨更加突出顯著。蘿芙發覺這是她第一次在那張強硬有力的臉上,看見除了厭煩、冷酷、無聊或嘲諷之外的神情。他的嘴仍舊咧得大大的,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那笑容頓時讓整個房間一亮,充滿生氣。
這突如其來的燦爛光彩,和他出乎意料的回答,攪得蘿芙心慌意亂,覺得天旋地轉。她只能一動也不動呆在原地,茫然地盯著他。
「嘿,做個乖天使。把它裝滿,我感覺糟糕透頂了。」
她像夢遊一般走向他。
「你是說——」她突然警覺到不該透露出她聽到他和爾凱的激烈討論,趕緊封口,「你剛剛說什麼?蕭先生?」她最後擠出一句。
「別這麼僵硬刻板好嗎?葛小姐。幫我再倒滿一杯,然後再為你自己倒一杯,如果你想要的話。然後,再走回來,坐下來,我想瞭解這裡頭的—切。」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著那畫冊,「你好像—點也不喜歡為我工作,難道有人提供你更好的機會?」
他看來很迷惑,似乎想像不出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工作機會。然後,他斜瞥著她,等她的答案。
蘿芙覺得頭暈目眩,只能無力地微微搖頭。
也許她真需要再來一杯酒吧。此刻她只確定一件事:她不曉得那一樣最危險?是蕭克倫的原始攻擊性?或是他臉上那抹迷死人的笑容?
他仍然咧著嘴微笑,隔著房間投給她那種燦爛無比的魅力,讓她簡直神魂顛倒,無法喘息。
至於說她好像不喜歡為他工作?天哪,她究竟要怎麼回答這樣一句話啊?看來她真的要喝上一整杯酒了。
***
蕭克倫邀她坐在他旁邊,蘿芙謝絕了他。她寧願坐回剛才的位置,和他保持距離比較有安全感。她緊握著玻璃杯,彷彿能用它保護自己。
「蕭先生,」蘿芙最後擠出一絲嘶啞的聲音,「我是為你工作嗎?」
「你不想嗎?」他立刻還擊,反應靈敏極了。他揚起眉毛,裝出一副驚訝狀。
蘿芙隨機應變,明智地閃躲那個問題,假裝沒聽見。
「你好像對我有疑問。」她說。
「嗯,感覺敏銳,完全正確。」他回以一絲示好的微笑,「不過爾凱認為你擁有很大的潛力。當然啦,我只是引用他的話好讓你明白,至於我本人,則一向認為他的判斷最可靠,所以我很樂意放手一試。」
「您是說,一個暫時性的職務?」
「葛小姐,世界上每件事,都是暫時性的。」
他的眼神突然一暗,他的嘴角扭曲,露出—絲自嘲的苦笑。然後他向後一靠,手仍放在她的作品冊上,背靠在軟沙發上。「蘿芙你是在拒絕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