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葉小嵐
他客氣的把茶几上的煙灰缸為她拿過來,然後自己才坐到辦公桌後面。
「我不知道嘉茹跟你說了什麼……」
「說?」易風大聲打斷他。她的表情彷彿恨不得拿那個水晶煙灰缸砸他。「我認識嘉茹十幾年,從來沒見她像這樣哭過。她媽媽害得她必須嫁給那個老頭子時,她也沒掉一滴眼淚。你的本事倒不小,才多久,就讓她哭得淚水翻江倒海似的。」
「這其間,我想有很大的誤會。」
「舞會?哈,我還要開個大派對呢!」把抽了半截的煙放在煙灰缸上,易風打開皮包拿出支票薄。「嘉茹願意再一次為了錢嚥下自尊,我可看不下去了。你給她多少,我如數開給你。我就算把藝廊賣了,也不要她再受這種氣。」
「我還沒有付錢給嘉茹。」敬桐說。「我問過她該付多少訂金,她堅持等設計藍圖完成,給我看過以後再說。」
聽他如此一說明,易風更加地火大。
「而你還一口咬定她是個拜金主義的女人!」
敬桐皺著眉。「我沒說過這種話。我承認我對她曾有些誤解。今天上午之前,對嘉茹過去的遭遇,我委實一無所知。」
「據我所聽到的,和嘉茹謀面之前,你對她的瞭解不僅相當透徹,你曉得的還都是我——」她翹起一隻大拇指指向自己。「--這個和她相識十幾年的老朋友,聽都沒聽過的怪事。」
對她的諷刺和譏嘲,敬桐無言的受下。
「陶小姐,你是嘉茹的好朋友,她的一切,你瞭如指掌,因此你見她受了委屈和傷害,為她感到義憤和不乎,我能瞭解。」他溫和卻自有其威嚴的輕輕一個舉手手勢,攔阻了欲張口的易風。
「反過來呢,嘉茹的父親,我一直敬如尊長。對我來說,他是亦師亦友,亦若長上。同樣的,我在他身邊也有十幾年了,就某方面來說,陶小姐,你我立場相同,出發點相同,僅是所聞與所見有所不同而已。你能瞭解嗎?」
他看著火氣逐漸由易風眼中和臉上消褪。她熄了煙,注視他的目光由審訊轉變為端量。而此刻回想起來,她的快人快語令他不禁感到莞爾。
「我瞭解不瞭解有個屁關係?嘉茹這麼多年所受的苦,豈是旁人所能瞭解體會的?我除了替她難過,生氣命運待她的不公平,也只能做個旁觀者。她接受我的關心,已經很『寬宏大量』了。我只要有那麼點念頭要拿錢幫她,她馬上用絕交來威脅我!」
敬桐親眼所見,及從嘉茹的親密好友處所聽到的,完全推翻了他以前所相信的。
「你能不能告訴我一些關於嘉茹她母親的事?」
易風不屑地啐了一聲。「她是我所見過最不負責任,最……XXX的母親。」
敬桐幾乎失笑。
「XXX?」他問。
她撇撇嘴。「嘉茹不許我用惡毒的話批評她母親,但是在我看來,那個女人該下八十八層地獄。」
「地獄有這麼多層嗎?」
她白他一眼。「多走幾趟就有了。」
終於,敬桐朗聲大笑。他發現他很欣賞易風的串性和爽朗。
「嘉茹的母親叫什麼名字?」
她點第二支煙的手停住,斜睨著他。「你和邵逸達是好朋友,卻不知道他老婆的名字?」
「邵老提起她時,只說:『嘉茹的母親』。」
或簡單一個「她」。那個女人顯然傷透了邵逸達的心。
「事實上邵老極少談她,」敬桐又說。「他念念不忘的是嘉茹。」
火苗又在易風眼中閃現。「他真這麼念著她,為什麼嘉茹寫信給他,他一個字都不回?」
「這也是我困擾和納悶的地方。我可以證明邵老寫了信」我本人就替他寄了好幾封。嘉茹求學期間,他不斷的寄零用錢、生活費、學費給她。這一點他的律師可以證明。」
「豈有此理,嘉茹在意大利讀書時,在我和朋友合夥的畫廊打工。從我認識她,她一直都是自力更生,常常還要寄錢給她媽媽。我可以做證,她沒有拿邵逸達一分錢。她最苦的時候,吃白面拌醬油,都不肯接受我在經濟上給她任何協助。」
「所以我很想知道,她父親寄出去的那些錢都到哪去了?」
易風當然沒法回答。她離開他辦公室時,和他幾乎也可以算是朋友了,她的握手和她的為人一樣,乾脆明快。不過除了咬牙切齒的詛咒嘉茹的母親,其他的她要他自己和嘉茹談。
「我答應過關於她的事絕不向任何第三者說。身為她的好朋友,我有義務尊重她要保護隱私的意願。」
敬桐沒有說嘉茹已告訴他一件對她而言,該是她最最不願透露的事。祖安竟是嘉茹的親弟弟。這個事實至今仍震撼著他。
再三猶豫、考慮之後,敬桐打了電話給邵老。他果真在醫院,但是堅持他只是遵從醫生的指示,住幾天醫院,做個詳細的健康檢查。
既不確知邵老的真正身體狀況,敬桐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他怕邵老知道嘉茹執意不見他,會受不了打擊。
如今看來,他唯一的途徑仍是設法說服嘉茹。看到她那麼痛苦,他如何忍心對她施加壓力?儘管是無心之過,他還是傷害了她。
***
嘉茹放下筆,閉上疲累的眼睛。初步設計藍圖總算完成了。她明天必須帶著它去「捷英」,看敬桐有沒有意見,若不須要修改,就可以準備開始裝修了。
想到要見他,她的心情沉重起來。她多麼希望他不是她父親的手下,或者他不要這麼不死心的非要管她的私事,一切便要簡單得多。
她吸一口氣,又歎一口氣。短短的時間內,她居然讓一個男人徹底的顛覆了她的生活。先是容許他進入她的家門,進而進入她的屋子,嚴重的影響了她的生活,破壞了她嚴守的自定原則;今天更讓她一古腦地說出了她多年來閉口不提的許多家醜。
她母親再怎麼不檢點,再怎麼不是,終歸是她的母親。嘉茹因此總竭盡全力保護她的母親早已自毀的尊嚴。
其實真正可憐的是祖安。她跳起來,疾步走出工作室。她太專心繪圖和寫計畫了,忘了電視畫面一片花白地嘶嘶響,祖安歪倒在地板上睡著了。咖啡趴在他的旁邊,和他頭碰頭地打著鼾。紅茶站在電視前面,斜著黑腦袋,轉著眼珠,似乎在納悶螢幕上為何無聲亦無影。
嘉茹關掉電視,彎身輕輕叫了祖安幾聲,結果還是得抱他上床。他瘦伶伶的身子勾起她一陣心酸。咖啡鑽到床腳毯子底下,紅茶飛上床頭,大大打了個呵欠。
「「晚安。」它說。
嘉茹微笑。「晚安,紅茶。」
她出來關客廳的燈時,聽到院子裡有異聲,便走到窗邊往外探。漆黑的夜襄,她依稀瞥見院子裡有個高大的人影。
嘉茹在這住了這麼多年,還沒遇到過小偷。小偷來到這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偷。三更半夜的,那個人在她院子裡做什麼?」
她打開客廳門,走了出來。那人聽到聲音轉過身之前,她已認出他的身影。
「敬桐。」嘉茹吃驚地喃喃,然後冷著臉,她朝他走過去。
「不要問我這時候在這幹嘛。」他先開口。
眼睛一轉,嘉茹更吃驚了。他幾乎釘完了所有他上午帶來的木樁。
「你瘋了。」嘉茹低語,仰向他。「你這是做什麼?」
「你要聽真話?」他表情和聲音俱十分苦惱。「自從見到你,我就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了。」
這個人,他總有本事教她一顆心波瀾萬頃。她不自覺地伸手拍他挽起的袖子上的泥土。
敬桐就勢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向他。
「不。」她身子往後欲退開。「不要。」
「不要太靠近妳?太遲了,嘉茹。」他用雙臂圈住她。
「不……」他身上的汗味、泥土味和男性特有的氣息令她暈眩無力。
「不要吻妳?現在不會。現在我只想抱著你。你也需要有人抱著你。」
「我不要……」
「要,嘉茹。」他不容她退卻或反對,擁緊她,把下顎輕輕靠在她頭上。「需要別人不是罪惡,也不表示軟弱。你一個人承擔一切太久了,嘉茹。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但是請你容許我抱著你。」
她半晌無語,慢慢地,她放鬆了緊繃和抗拒,把臉挨靠上他的胸膛。
「不要讓我哭。」她低語。
「妳若想哭,我不會阻止你。我們都有需要大哭一場的時候。」他柔綬地輕撫她的頭髮。
「我沒有發洩的權利,我負擔不起。哭過後沒有讓我好過些,我只覺得更喘不過氣來。」
「告口訴我,嘉茹。有什麼苦和委屈,都說給我聽,我就在這。」
她仰起臉,睫上閃著淚光。「不要給我太多,不要逼我說得太多,否則明天我會後悔,會恨自己,會恨你,而恨是無濟於事的。」
「沒關係,你恨我好了,但是不要後悔。我不後悔認識你,嘉茹。我只後悔沒有能早一點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