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亦舒
遂心駭笑。
「遂心,我對生活毫無憧憬,是個最最腳踏實地的男人,但是,我會負責,我懂烹飪,願意下班後兼做清潔工作,半夜不介意起床餵奶。」
遂心看著他微笑,「阿黃,我愛你。」
「不不不,不是這種老友對老友的愛。」
遂心說:「有甚麼分別?槍彈向你射來,我絕對會飛身替你擋卻。」
「不不不,不是夥計與夥計之間的愛護。」
遂心輕輕搖頭。黃江安失望,「你心中另外有人,是哪個人,叫你緊緊抱住,落下快樂眼淚,耳邊嗡嗡作響,再也分不清日夜。」
遂心說:「你形容得真好。」
是,在一隻木筏的甲板上,鵝毛大雪飄落在她肩膀上,四周圍漆黑一片,時空完全消失……
黃江安卻這樣說:「遂心,那種感覺不會長久。」
遂心答:「我知道。」
「追逐它像撲火的飛蛾,周妙宜是活生生惡例,遂心,你是堅強的警務人員,你怎可朝她的路子走,你莫非著魅?」
他聲音充滿焦慮。
遂心握住他的手。
「我不能打動你?」
「黃,我不甘心那樣平庸的生活,雖然其中也有喜樂,但是一星期七日都張羅丈夫與孩子的食用,查看冰箱裡牛奶還剩多少,衛生紙用完沒有,小同學生日會買甚麼禮物──我不想做這些瑣事。」
「但是生活本來如此,家庭才是避難所,越出界限,便為魔怪所乘。」
遂心看著他笑。
電話響了,找黃督察。
他去接聽,與手下說了幾句。
「已找到鬍子均問話,他爛醉如泥,須勞駕醫生替他注射,夥計說:身份證上他剛剛二十歲。」黃江安十分困惑,「這樣年輕,不是應該在讀預科?為何已天才到主持一間百餘員工的電腦動畫公司?」
「他確是人才。」
「我得回警署,看看他說些甚麼。」
遂心說:「我也去。」
「遂心,你最好置身度外。」
「我答應你,我只在玻璃外聆聽,決不出聲。」
黃江安只得點點頭。
他們趕回警署,葉詠恩迎出來,「兩位督察,請到這邊坐。」
隔著單方向玻璃,他們看見鬍子均已經坐在椅子上接受問話。
鬍子均並無律師陪同,只穿一件汗衫背心,可以看到右手臂上紋著一隻正在咆吼的豹子頭。
他滿臉鬍鬚,頭髮蓬鬆,像個流浪漢,但是因為五官長得漂亮,一身鍛煉過的肌肉,一點也不覺潦倒難看。
黃江安隔□玻璃發呆。他也一向覺得自己長得端正,可是比起這位小生的飛揚英俊,真還差一大截。他輕輕歎口氣,「自歎弗如。」
「上帝待有些人,的確特別恩寵,一票中,才貌兼得,不必苦幹流汗。」
只聽得警員問他:「你最後見周妙宜,是甚麼時候?」遂心也問過這個問題。
「我查過記錄,是本年九月十一日。」
「這可是一個特別的日子?」
「她二十歲生日。」鬍子均聲音低啞。
「你們談到甚麼?」
「她希望我改變生活方式,安頓下來,組織家庭。」
「你怎麼答?」
「我很坦白告訴她,這件事全無可能,我二十年之內絕不考慮結婚,我住在公司內,我熱愛工作,一周工作百多小時,那裡才是我的家,任何人都不可以叫我改變生活方式。」
「她聽了怎麼說?」
「她勸我試一試,我拒絕,我不想給她任何幻覺。」
「純粹因為工作?」
「她的精神漸漸恍惚,騷擾同事工作,我請求她不要再到公司來,她不是我的理想女伴。」
「她反應可算激烈?」
「沒有,她呆想一會,答應分手。」
「這件事可有人證?」
「全公司都知道,我沒有秘密,同事是我的朋友,也是家人。」
「全部是女性?」連警員都羨慕。
「正確。」
警員好奇,「為甚麼?」
「我們聘請員工,要求原創力、細心、耐性,符合規格的偏偏全是女性。」
「公司創辦已經三年?」
「是,由家母借出三十萬元協助成立,今日市值億元。」
「你並無讀畢中學?」
「我的興趣不在解剖青蛙及滾軸溜冰,我知道我損失了很多,但是並不後悔。」
「你嗜酒?」
「不,這次喝醉是意外。」
「多謝你合作。」
他忽然問:「請問我可以見一見關遂心督察嗎?」遂心站起來,被黃江安按住。
警員說:「關督察休假,而且她不負責這件案子。」
鬍子均用手捧住頭,嗚咽一聲。
警員問他倆:「還有甚麼問題?」
黃江安問遂心:「你說呢,我們可否起訴鬍子均刑事疏忽導致他人死亡?」
遂心輕輕答:「他還未滿二十一歲,不羈、瘋狂,他沒有欺騙任何人,接近他的異性應當知道處境。」
黃歎口氣,「原來你是知道的。」
遂心知道他在揶揄她。
只見鬍子均伏在桌子上,不願抬起頭來。
遂心緩緩說:「不要緊,有的是時間,他也會老,保不定漸漸潦倒,他總有一日會想起太過天真的她是那般愛他。」
黃江安對夥計低聲說了幾句話。
接著,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進房間去。
「鬍子均的律師到了。」
他用的人是全女班,律師也不例外,秀麗的她像個大姐姐似蹲下來,愛憐地在他身邊說話。
他沒有反應,她輕撫他的頭髮。
黃江安艷羨,「這小子有一套,女子母性偉大。」
遂心不出聲,也許,只是薪酬優厚。
律師這樣說:「子均,我們回去吧。」
鬍子均抬起頭來,雙目通紅,充滿悔意。
黃江安輕輕問;「上天會懲罰他嗎?」
遂心肯定答:「會,以後他的生活如往下坡路走,他會想起過去的榮光;那自然包括周妙宜在內。」
律師低聲安慰鬍子均。
「黃督察,看。」
助手進來,放下一疊圖畫。
黃江安噫地一聲。
「我們自鬍子均畫室裡找到。」
那是一疊畫得非常精妙的KamaSutra,警務人員掃黃掃毒,甚麼沒有見過,但是他們卻對這一疊畫發生極大興趣。
「這是他私人藏品?十分精緻。」
「只覺淫逸,不覺猥瑣。」
女同事也好奇過來參觀。
黃江安說:「這是證據,請立即收藏妥當。」
他轉頭看著遂心,「這小子花樣十足。」
遂心坦白地答:「鬍子均是眾男艷羨的對象。」
「你如何判案?」
「周妙宜短暫一生總是渴望被愛,一次又一次失望,她脆弱內心叫她不能自拔,終於痛苦強烈大過對生命的慾望,她自尋短見。」
這時,走廊外引起一陣騷亂。
「甚麼事?」
「是鬍子均,原來他一直不知周妙宜懷孕,律師剛才通知他要血液樣本,他才驚覺。」
黃江安忿然諷刺地說:「當然,你見過電子遊戲機內的女英雄懷孕生子沒有?這小子根本不是生活在真實世界裡,他那裡會懂負起責任。」
遂心不出聲。
「說得好聽點,是電腦奇才,其實不過是一日對牢遊戲機玩十多小時的無聊年輕人。」
啊,他妒忌了。
「遂心,我送你回去,你根本不應該來。」
「我想見一見鬍子均。」
「他有律師照顧,你放心。」
到了停車場,黃發呆,只見平日只有灰禿禿家庭車的空地上忽然多了好幾部歐洲高性能跑車。
黃走到其中一部銀底蛋黃敞篷車前喃喃說:「法拉利鍾斯塔羅薩,這樣冷開敞篷,凍死你。」
又走到淡紫色的跑車前,「啊林寶基尼狄亞波羅,這都是鬍子均等人帶來的吧。」
遂心站在一輛鮮紅色蓮花跑車旁邊。
「這小子到底有甚麼法寶?」黃江安大惑不解。
遂心答:「你才不要做他,整天對著迷宮內戰士,嗖嗖嗖,鬥個你死我活,兜兜轉轉,原來是遊戲一場。」
周妙宜不過是其中一個角落出現的配角,片刻隱沒。
黃江安駕駛他的小房車載遂心離去。
在車上他說:「遂心,一切你都看在眼內,你難道不覺驚奇?」
「Nopain,nogain.」
「女人為甚麼都這樣愚蠢?」
「我們天生不幸,為著些微歡愉,必須付出巨大代價。」
「正常的家庭生活有何不妥?」
「你可以想像我餘生接送放學、陪孩子見家長、找補習老師及留意超級市場幾時大減價或是學習換燈泡、修理水喉嗎?」
「為甚麼不?」
「不是現在,一個人只能活一次,今年去了,永不回轉,我不想老時坐花園,腦海中除了子女學業優異之外空無一物,我想真正感受七情六慾。」
「小心!」
「有些人一輩子沒經歷過男歡女愛,只憑想像,可鏡花水月,空中樓閣,海市蜃樓,我不想那樣淒慘。」
黃江安沉默良久,「那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甚麼人?」
「可以實驗你理想中靈慾合一的人。」
遂心不願透露,說出來就俗了。
「還在尋覓呢。」況且,也不能對一個同事說。
「我不相信。」黃江安忽然越界,堅決想知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