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亦舒
遂心閉上雙目。黃江安扶著她上車。
「我送你回家,遂心,你臉色好比死人。」
遂心卻不以為忤,靠緊他,不出聲。
「這幾天你在甚麼地方遊蕩?我找不到你。」
遂心沒有力氣回答。
阿黃心疼,取出電話,吩咐助手葉詠恩買一些食物及日用品,到遂心家樓下等。
回到家,遂心像是睡著了。
葉詠恩迎上來,「黃督察,咦,關督察有病?」
「幫幫忙,我背她上去,你拎雜物。」黃江安說。
「明白。」
黃江安把遂心摃到背上,發覺她輕飄飄毫無重量,像個孩子,不覺心酸。
警務人員過分投入一宗案件,會發生失控情況,上一回,某同事辦理虐兒案,激憤過度,毆打疑凶,因而受到處分。
開門進屋,他發覺鐘點女工忘了關窗,卻關上暖氣,室內像冰箱。他連忙扶遂心進房,讓她睡好。
他問葉詠恩:「有沒有買電氈?」
詠恩連忙取過電氈,接上電源,把氈子輕輕替遂心蓋上。接著她走進廚房,「咦,連開水都沒有。」
黃在她身後說:「你燒水沖茶,我來煮雞粥。」
葉詠恩微笑。
他看見了,「笑甚麼,照顧同事很應該。」
「黃督察,你何必不好意思,你也照顧大家,止於打牌吃飯。你對關督察的心意,大家都很清楚。」
黃聽了這話,不禁呆住,正在洗米的雙手停下來。他不出聲,把洗淨的雞胸肉放進電鍋。
那邊,詠恩沖了熱水,泡好茶,把麵包牛油咖啡奶糖都放在當眼之處。
「我走了。」
「謝謝你,詠恩。」
「客氣甚麼。」
她還買了一盒巧克力,打開,自己吃一顆,然後開門離去。留下黃江安一個人在冰冷的客廳裡發呆。
不久,他發覺雙手冰冷,才去開暖氣。
他沖了咖啡,吃顆糖,喃喃說:「春季快快來。」
遂心的電話錄音機上一盞小小紅燈不住閃動,一按掣必定可以聽到他自己焦急及失望的聲音:「遂心,你在甚麼地方?我正開會,擔心你下落。」
剛才傳呼機響的時候,他也正在開會,即不顧一切,放下公務趕到她身邊……
他的手漸漸暖了,忽然想到她的手,他進房視察,遂心臉色轉紅,他略為放心。
照說,這時他可以離去,這裡已經沒有他的事,對同事,照應該適可而止。
但是他沒有那樣做,他走到她的書房參觀。
「真整齊。」他喃喃自語,「沒有一件多餘的傢俱,衣服鞋子全部收妥,何等內向。」
他走到她的私人電腦前,秘密,都藏這裡頭嗎?
喜歡一個人,不等於要知道她的私事,這是文明的想法。
他打一個呵欠,把外套脫下,躺在長梳化上,找到一方大毛巾,蓋身上,睡著了。
他一向睡眠不足,有機會休息,再好沒有,轉一個身,陪主人憩睡。
黃江安平日極少做夢,今次卻老是隱約地看見一個少女在門縫向他張望,他有點心驚。
誰?想起身探視,卻渾身乏力。
那少女只露出一隻眼睛,莫非是遂心醒來了?不不,遂心沒有那麼嬌俏。
那麼,她會是誰呢?
太累了,黃江安管不了那麼多,他熟睡了兩個多小時。驀然醒來,天色漆黑,他連忙開燈,去看遂心。
遂心仍在睡,他不放心,搖她,她不醒,可是呼吸均勻,他在電話裡與醫生談了幾句。
「要不要叫醒她,會不會睡過頭?」
「相信我,睡眠可醫百病。」
「肚子會餓嗎?沒有力氣怎麼辦?」
「餓了自然會醒,你不用擔心。」
他掛上電話,揉揉雙眼,他的肚子倒餓了,吃碗雞粥,開了電視看新聞。
他本來想看新聞,不料卻扭到家庭節目台,正播放婚禮。
黃一向對繁文褥節嗤之以鼻,想他結婚已經難,叫他穿禮服上教堂更加不可想像。但是此刻他卻看得津津有味。
新人交換指環了,新郎準備好愛的宣言當眾朗誦,多麼庸俗,但是卻溫馨到極點。
黃江安嘴角帶著微笑,他忽然聽見房內傳出遂心呻吟的聲音。
她做噩夢,輾轉反側,一額冷汗。
他不得不推醒她,「遂心,說話。遂心,我在這裡。」
遂心醒,大眼睛無神地看著他,半晌才知噩夢已醒。
「呵,可怕。」她背脊全濕,手足乏力。
他取來熱茶,餵她喝下去。
盛出粥,一定要她吃。
「我沒事,你可以回去了,阿黃,真對不起,多次打擾你,幸虧你也是孤家寡人,若有女友,必定將我砍殺。」
黃不出聲,一匙匙餵她吃完雞粥,又幫她量度熱度。
「阿黃,實在不敢當。」
「你不必急急趕我走,我自願留下。」
「那麼,你看電視聽音樂吧,我去沐個浴。」
她渾身汗污,自覺身有異味。
黃江安微笑,「一個正常人三天不沐浴,就成為流浪漢了。」
遂心點點頭,先是皮膚粗糙結痂,然後頭髮打結糾纏污穢落下,再輪到牙齒脫落,接著,一個人就完了。
「你把浴廉拉上,我在這裡等你。」
遂心抗議:「喂,這樣不等於偷窺出浴嗎?」
「你放心,我不是從未看過女性沐浴的十六歲少年,我只是怕你暈倒。」
遂心拉攏浴廉,靜靜洗頭沐浴。
黃江安只聞到一陣青檸香味,心想必是遂心的沐浴露。
斗室中忽然有一絲遐想。
他看過許多電影,這種時刻,男主角會趁勢撲進浴室,緊緊擁抱女角……
他苦笑,編劇只為飽觀眾眼福,事實上如果你真的喜歡一個人,你不會那樣做。
遂心穿著浴袍出來,一身蒸氣及芬芳。
「再世為人。」她說。
他也時時有這種感覺,為著棘手案件兩日三夜不寐,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是洗澡,呵,又活轉來了。
遂心全身裹著白毛巾坐在他對面。
「去,去換衣服。」黃江安說。
遂心卻說:「你看,洗澡是何等複雜的一件事:冷熱水、肥皂、洗頭水、完了用過的毛巾,換下髒衣服又待洗熨,浴室需要清潔漂白,所有人力物力算一起,非同小可。」
「活著總得服侍肉身。」黃江安說。
「佛家說是臭皮囊,真的沒錯。」
她把話題扯得那麼遠,可見心情已經不壞。
但是遂心忽然說:「周妙宜再也不必忙這些瑣事,你說是否值得羨慕?」
黃江安震驚,「遂心……」
「不過,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而且要有活著的樣子。」她歎口氣站起來。
黃的一顆心總算又回到胸腔□。
他最怕聽到活人發出厭世論調。
遂心換過衣褲,仍然躺到床上。
「來,頭髮濕漉漉會頭痛,我幫你吹乾。」
遂心坐起來。
他找到吹風筒,幫她梳理頭髮。
遂心說:「你好像很會做家務。」
「窮人的子女早當家。」
「同事們家境好似都一般。」
「因此激發我們上進,烏雲一定鑲有銀邊。」
「阿黃,你天性樂觀。」
他笑:「我還有許多優點,有待你發掘。」
他幫她梳通頭髮,辮成一條辮子。
這時,遂心抬起頭來,她的臉,只比巴掌大一點點。
「太瘦了。」
遂心答:「大學時期,曾胖得像皮球,那時,甚麼都覺得好吃,買一瓶廉價契安蒂白酒,一整個麵包,半磅牛油,就那樣當晚飯吃光,現在,胃口盡失。」
「是那件案子吧。」
遂心點點頭。
「都是我不好,把你拖落水。」
「同一個地區,同一間警署,同一個上司,你的案還不就是我的案。」
「可是你明明在做文書工作。」
「那是被貶,是種懲罰。」
「你又找到甚麼新線索?」
遂心臉上露出猶有餘悸的樣子來。
「遂心,慢慢告訴我。」
「黃,我看到了周妙宜的遺書。」
他驚呼,「那是警方的證據,你為甚麼不通知我?」
「黃,事情是這樣的……」
遂心吸進一口氣,慢慢地把整個過程說出來。
黃江安一邊聽一邊做記錄,膽識過人的他也不禁毛骨悚然。
「我立刻派夥計去收集證據。」
「黃,那段動畫已經消失在空氣□。」
黃江安發呆。
但是他仍然撥電話到警署吩咐手下辦事。
第九章
黃說:「他應是最後與周妙宜在一起的男人。」
遂心喃喃說:「最初……最後。」
黃江安忽然說:「我有一個漂亮能幹的表姊,自費留學,讀完法律回來,十年間成立一間成功律師行,在業內赫赫有名,可是,她的嫂子這樣介紹她:『我的小姑,年輕時男朋友可多著呢。』」
遂心微笑,「我的男朋友也不少。」
黃江安衝口而出:「我不怕。」
遂心一怔,還沒想到其中原委,「咄,關你甚麼事,你怎會無故發抖?」
「遂心,說了這麼久,你還不明白。」黃江安說。
「明白甚麼?」
「遂心,我的條件尚可,我會好好照顧你,我們可以組織溫馨家庭。」
遂心忽然聽到許多「你」、「我」,然後是「我們」,她不禁發呆。
「大可生育兩個孩子,下半生忙得團團轉,找學校、教功課、帶他們上音樂課、學游泳、每年暑假到迪士尼樂園暴曬……時間全被剝削光光,全無煩惱,你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