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亦舒
千歲遲疑片刻,輕輕打開,他驚叫起來。他大聲呼叫:「救命,救命!」
行李篋裡蜷縮著一個小小女孩,大約一兩歲,漆黑頭髮,手腳全是瘀痕,已經奄奄一息。
他這一叫,頓時有人圍攏。
不久警車與救護車一起趕到。
王千歲又一次到派出所錄口供。
他什麼都沒有看見,根本不覺有人攜帶該件行李上車,坐在車尾位子,正是那兩個口沫橫飛的大叔,一路上也沒有乘客發覺任何異樣。
就在眾人笑語聲中,一條小生命漸漸湮沒。
千歲問警察,「小孩還有救嗎?」
「情況危急。」
千歲疲倦,用手撐著頭,他雙手簌簌發抖。
女警說:「喝杯咖啡。」
「誰做這樣殘忍的事。」
女警沒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王千歲靜靜離去。
原來小孩不動的時候同洋娃娃一樣,那幼兒面孔祥和,根本不知死亡可怕,也已不能掙扎,聽天由命,真叫千歲心酸。
凌晨,他瞌上雙眼,做了噩夢。
夢見母親同病發之前一般殷殷垂詢:「我兒,大千世界,你去過何處,你看到了什麼?」
他流淚告訴母親:「我看到紅眼利齒怪獸,把活人一個個吞噬,可怕到極點。
忽然怪獸紅燈籠似雙眼漸漸趨近,千歲發狂嚎叫。
他自床上跳起來,一額冷汗,天色已黎明。
微風細雨,千歲梳洗,一個人到街上透氣。
本來可以到歡喜人喝杯咖啡,可是走近,才發覺舊樓已經拆卸,地盤正開工建設新廈,迅速變遷,滄海桑田,再無舊日痕跡。
千歲怔怔駐足。
有一個中年人比他先到,也抬頭呆視,像在憑弔。
終於,他們兩人四目交投。
千歲眼利,立刻低聲招呼:「王叔。」
正是他新僱主王叔。
王叔卻有點躊躇,像是不想在光天白日下認人,或被人認出。
在晨曦中,他比在黝暗車廂中蒼老。
不愧是老江湖,他神色轉為自若,似老朋友般親切。
「早,千歲,你母親好嗎?」
「托賴,恢復得很快,多謝你推薦的女傭。」
「這些日子,她一直未有再婚,難為她了。」
千歲詫異,他對他的家事,瞭如指掌。
「你大伯與三叔也都很好吧。」
「過得去,大伯已經告老回鄉,三叔新近結婚,」千歲忍不住笑著補一句:「生活非常幸福。」
王叔微微笑,這時雨下得比較緊。
第三章
一輛黑色房車駛近,在王叔身邊停下。
千歲連忙替他拉開車門,王叔像是還想多講幾句,可是終於上車。
千歲關上車門,不知怎地,他也想再聊一會,可是車門一關,車子已經駛走。
他躑躅回家。
母親已經起來,女傭正陪她玩牌,兩人全神貫注,醫生曾說:「這也是訓練腦筋康復方法之一。」
千歲去補習社上課。
他走近佈告板,員工師生有什麼消息,總是貼在上邊:外地寄來的明信片、通告、活動……
有人出讓一套三十年前的大英百科全書,也有人願替幼兒補習中英數,還有人教游泳。
沒有孔自然的消息,她像是忘記了他們。
半晌,千歲回到座位上做習作。
上完課,推開補習社大門,有人叫他:「千歲。」
千歲一抬頭,喜悅地說:「是你。」
蘇智又一次把手伸進他臂彎,身體靠得很近。
「昨晚沒有看見你。」
「我不舒服,看醫生吃藥告病假。」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車上有你課本及筆記本子,上邊都寫著精英補習社,沒想到你真是好學生,讀英語有什麼目的?」
「我這人漫無目的,去到哪裡是哪裡。」
「那也好。」
千歲握住她的手,她也沒有掙脫,誰說一紙婚約無用,就是因為那張假證書,兩人才熟不拘禮。
千歲說:「給我一個地址,見不到你,也好找你。」
蘇智感動,「那麼,請你到舍下小坐。」
千歲意外,「現在?」
「相請不如偶遇。」
「遠嗎?」
蘇智笑笑,「難不倒你。」
真的,他是職業司機。
蘇智住近郊一間十分庸俗的本地西班牙式別墅,她家在天台,推開門,有意外之喜,一屋雪白,傢俱簡約,一塵不染,還有一大瓶姜蘭,香氣襲人,看上去極之舒服。
「好地方。」
蘇智奉上香茗。
千歲說:「一個人。」
「一個人有一個人好處,沒有邋遢的男人用光牙膏衛生紙又不添置,不用洗他的衣服煮他那份三餐,不必應酬他親戚及豬朋狗友,月薪剩下可以全部儲起……」
千歲笑了,「我們的確不堪:毫不感恩,享盡溫柔,有時還大吼大叫,又有一個毛病吃著碗裡,瞧著鍋裡。」
蘇智笑,「你很瞭解男人。」
「哪裡哪裡。」
蘇智做了簡單麵食,千歲吃得很香甜。
他突發奇想:「如果我搬進來住,你會否每天煮麵?」
蘇智笑,「我剛陳列不用服侍人的好處。」
千歲慚愧,「你比我能幹,我就沒本事擁有一個自己家。」
「你要照顧母親。」
「多年來都是她照顧我。」
蘇智緩緩說:「明年中我就有足夠本錢開一爿小小玩具店,專售學前兒童益智玩具」
千歲把昨晚車上行李篋內幼兒的事故說給蘇智知道。
蘇智動容。
「來,」她拉起他,「我們去醫院看她。」
他們一起到警署打探到地址,再趕去醫院。
看護說:「那孩子在三樓病房。」
她帶上他們上去,兩人換上罩袍,走進大房。
千歲一眼就認出那小孩一頭濃髮,她正哭泣,蜷縮病床一角,發出受傷小動物般哀鳴。
看護說:「小珍,有人來看你,」一邊叮囑訪客,「緊緊擁抱,給她溫暖。」
蘇智一聲不響熟練抱起孩子,緊緊擁住看護說:「小珍,有人來。
看護說:「我們叫她小珍,每個孩子都是珍寶,你說是不是。」她歎口氣。
說也奇怪,幼兒搭在蘇智肩膀,漸止飲泣。
蘇智輕輕搖晃身體,幼兒很快睡憩。
蘇智小心放下小珍。
看護說:「王先生就是發現小珍的好心人吧,你們不必擔心,已有加國家庭願意領養小珍,他們已經輪候五年,小珍會擁有一對好父母。」
兩人知道結局,甚覺安慰。
看護送他們出病房。
蘇智輕輕問千歲:「放心了?」
千歲點點頭,他握住她雙手。
兩人在一起竟消磨整天。
千歲建議:「跟我回家吃飯。」
蘇智答:「還未到見伯母時間。」
「別忘記我倆結婚已近兩年。」
「王家寬宏大量,不予計較。」
千歲送她回家,「晚上再見。」
稍後,千歲到金源處加油。
金源咕噥,「你的車油箱不對了,只入三分之二油便滿,怎麼一回事?」
千歲突然醒覺,抬起頭來,「換過了。」
金源大奇,「自己家裡開車廠,你還到別處換油箱?」
千歲不出聲,他駕走車子。
他在嶺崗附近找到一家修車站,借了工具,把全缸汽油泵出,發覺少了三分一。
他鑽進車底細看,油箱真的已經換過。
新的油箱裡有暗格。
千歲不出聲,仍然把油入滿,付了費用,如常開工。
雨季到了。
陰天有個人撐著花傘等他,分外珍貴,蘇智手上總拿著一些糕點,有時雨像白筋那樣下,她會把點心紙袋收在衣襟裡,以免淋。
她痛惜那個吃點心的人。
千歲慣常用一把大黑傘,撐開後更像烏雲密佈,蘇智看不順眼,送他一把黑綠傘,好看得多。
那一日,他自補習社出來,不見了她,心裡打一個突,這時,忽然有人在身後拍他一下。
他轉過頭去,看到蘇智笑靨。
她伸手進他臂彎,緊緊靠住,兩個人都在笑,有點瑟縮,無限溫馨。
忽然她伸手指一指石欄,叫他看。
千歲目光朝她手指看去,只見欄杆上有兩隻小小螞蟻,扛著比它們體積大許多的一塊樹葉,匆匆回家。
蘇智問:「像不像我們?」
像煞了擔著綠色雨傘的他倆。
千歲卻笑,「為什麼不說我們像蚯蚓?」
兩個人走到附近吃午餐。
千歲決定在那天告訴母親,他已找到伴侶。
有人比他先一步。
女傭去應門,謹慎的她認得不速之客。
那中年男子對女傭說:「同王太太說,是王先生回來了。」
女傭把千歲媽輕輕扶出,在她耳畔說了幾句。
千歲媽走到門前一看,「哎呀,」她說:「你回來了。」
女傭連忙開門。
那人正是千歲知道的王叔,他吩咐隨從在門外等。
他一個人進屋坐下。
他說:「屋子同從前一模一樣。」
千歲媽輕聲問他:「你去了很久,南美洲那趟船還順利嗎?」
「過去的事不用提了,我見過千歲,與他談過幾句,他很好,我很放心他。」
千歲媽答:「他不愛讀書。」
「難怪他,你我都不是讀書人,他很難坐得定。」
「還沒有物件呢。」
「好像已經找到女朋友。」
千歲媽驚喜,「他可沒把她帶回來。」
王叔凝視臉容蒼老的她,「你病好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