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亦舒
三叔惱怒,「誰理她,夜夜超速駕駛,如一枚定時炸彈,禍延他人。」
千歲不出聲。
「幸虧這次我們沒有替她修車,否則麻煩多多,警方已把那團廢鐵拖走,鄧家會找專家研究可是機器出了毛病,我們甩難。」
千歲沉默。
「過一段時候,我會向管家辭職,千歲,這次多得你。」
「應該的。」
三叔長長噓出一口氣。
千歲在三天後才從三叔口中知道鄧可人已經甦醒。
他說:「命不該絕,她頭顱嚴重受創,半邊頭蓋骨粉碎,只剩一塊頭皮包著腦子,左耳失聰,喉嚨重複插入氧氣喉,令聲帶受傷,據說聲音粗糙。」
千歲驚駭,「以後怎麼辦?」
「醫生神乎其技,會有辦法,她此刻戴著特製頭盔保護頭顱,將來用人造骨頭接駁。」
千歲問:「她在哪家醫院?」
「聖靈私家——千歲,此事與你無關。」三叔警告千歲。
「明白。」
可是過一天,千歲還是到聖靈醫院探訪。
「我叫王千歲,請問鄧小姐是否方便見我。」
「你等等。」
看護進病房說話,片刻出來,「鄧小姐請你進去,不過,先隨我來穿上袍子口罩。」
他輕輕走進病房,一時沒把病床上傷者認出來。
是她先叫他:「千歲。」聲音嘶啞。
他蹲向前
鄧可人像只被主人丟棄的洋娃娃,瘦小軟弱,臉上有縫針疤痕。
千歲不知說什麼才好,半晌,他說:「以後別開快車了。」
她反而笑,「我醉酒,什麼都不記得。」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一般穿著袍子口罩,可是看得出是個女客。
看護說:「可人,鄧太太來看你。」
千歲意外,鄧太太竟這樣年輕,彷彿不比鄧可人大許多,他驀然想起:這不是鄧可人生母。
果然,那位鄧太太站在病房門口,並沒有走近的意思,只遠遠招呼一聲。
母女冷淡地說了幾句,然後,鄧太太說:「你有朋友,我先走。」
她拉開門離去,一出病房,就扯脫身上袍子,露出名貴套裝。
可人不出聲。
千歲輕輕問:「姊姊可有來看你?」
可人點頭,「她匆匆來回。」
千歲忽然問:「幾時裝人工頭骨?」
「明天下午。」
千歲說:「祝你早日痊癒。」
「多謝你來看我。」
千歲離去之際在走廊看鄧樹桑與隨從進來,他輕輕閃避一旁。
千歲不想打恭作揖。
那幾個人走過,走廊好像捲起一陣風,所以叫威風。
千歲靜靜離去。
可憐的鄧可人,平日一起玩的豬朋狗友不知去了何處。
她的紅鞋兒呢,醫院只有一雙灰色拖鞋。
不過,她仍是鄧樹桑的女兒,她決非公路邊紅燈區裡一名飄零女。
也許,王千歲的同情心是過分氾濫了一點。
下午,金源蟠桃夫婦抱著孩子們來道謝。
金源汗顏,「三叔說你一手把事攬上身。」
蟠桃同孩子們說:「說謝謝二叔。」
兩個幼兒咧開嘴笑。
千歲媽莫名其妙,「什麼事?」
金源吁出一口氣,「千歲你是好兄弟。」
千歲拍拍他肩膀,「我們沒事。」
一家四口吃了飯才告辭。
千歲媽說:「他們家真熱鬧,沒一刻靜,孩子們會走路的時候,更加吃不消。」
過一會,她說:「陳太太問你為什麼不找她家小姐。」
「我以為她不喜歡我。」
「我猜那是欲擒故縱。」
千歲笑,「誰有空玩遊戲。」
「那麼,明日陪我與桑太太喝茶。」
真沒想到母親有那麼多朋友,而那些伯母,又都有待嫁的女兒。
不是人家不夠好,是他配不上別人。
第二天他不願去見桑小姐,千歲媽忽然落淚,千歲嚇得即時更衣。
到了公園茶座,千歲媽仍然雙眼通紅。
桑太太朝千歲點頭,「千歲長得這麼高了。」
她外形樸素踏實,千歲對她好感。
桑小姐也遲到,不過桑媽有解釋,「桑子在飛機場上班,她馬上來。」
桑小姐匆匆趕到,活潑大方地打招呼,身上還穿著卡其布制服。
她是文員,千歲一看就知道不是物件。
可是桑伯母隨即介紹:「桑子是在飛機場任職見習修理員,你們倆的工作都與機器有關。」
千歲心想,噫,可能多一個朋友。
桑子叫了客霜淇淋爽朗地吃起來。
約會後千歲媽說:「桑女比陳女好得多。」
千歲取笑說:「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
「啐,太不尊重。」
「媽,誰會讓讀過書的女兒嫁一個司機。」
「照你這麼說,司機統共娶不到老婆,豈有此理。」
回到家,千歲查閱電郵,並無孔自然音訊。
雖是意料中事,卻仍失落。
報上小角落有關甘肅二字新聞還是吸引他注意,大都是壞消息,像五月十五日下午四時,由白蘭高速公路白銀駛往蘭州方向高嶺子隧道內發生重大車禍,一輛轎車與一輛加長太貨車發生追尾碰撞,二死三傷。
記者連死傷者姓名也不寫:反正告訴你也不會知道。
終有一天,甘肅兩字同山西、遼寧、湖北、寧夏、青島這些省份一樣,失去任何特別意義。
三叔來訪,同千歲媽說:「千歲今年長大許多,你可放心。」
千歲媽忽然笑,「我放心他?等他一百歲吧。」
千歲搔搔頭,一百年?那是一世紀呢,人無百歲壽。
三叔卻說:「我們都已年過半百。」
「你盼望長壽?」
「我不介意皮膚在骨架上打轉,最重要是健康。」
千歲媽問:「聽說你向東家辭工?」
「提了,東家不讓我走,鄧先生親自出面挽留,加薪百分之三十,我允留下。」
千歲媽嗯一聲。
三叔聲音低下去:「我在鄧家,認識一個人。」
屋子忽然靜默,三個人,都不說話,電話鈴響,也沒人去聽。
三叔輕輕說下去,「她叫范迎好,人老實,相貌端莊,是管家老范的侄女,三十歲,高中程度。」
千歲立刻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他微微轉身,看向母親,想知道她的反應。
只見千風媽嘴角彎彎,像是微笑,但是眼神呆滯,這個消息對她來說,不是好事。
三叔說:「我們倆打算結婚。」
千歲媽連忙說:「恭喜你,三叔。」
三叔欠欠身,「我很想有個家,迎好廚藝頗佳,人品不錯,過年過節,她到鄧家幫手,我們因此認識。」
千歲說:「三叔幾時介紹我們認識。」
「一定。」
他想一想,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便站起告辭。
千歲納罕,輕輕說:「滿以為三叔不再打算結婚。」
可是時勢環境轉變,忽然這種老王老五大受內地女子歡迎,又有生機。
三叔結婚後,他們母子勢必寂寞,三叔不可能兼顧兩頭家。
千歲倒是不怕,可是母親少一個說話的人,叫他惻然。
千歲問:「三叔還打算生兒育女?」
不可思議,五十多歲生孩子,待子女成年,他連路都走不動。
可笑的三叔,可笑的人類。
這時,千歲吃驚,原來他竟那樣自私,他根本不希望三叔有他自己的家,三叔最好永遠負責照應他們母子。
母親不出聲,走到露台看茉莉花。
門鈴解了他們母子的窘,門外一對年輕男女,由旅遊協會派來,這樣說:「一對艾克遜老姊妹,來自美國德州,特地致電我們,表揚一位熱心司機,她們抄下你車牌號碼,我們經過查控,找到一位王千歲先生。」
「我就是王千歲。」
「王先生,協會想給你一個獎狀。」
「不敢當,我做的所有事,都屬份內,每個司機都會那樣做。」
「王先生,我們覺得你的名字有點熟,打探之下,原來你一向熱心公益……」
千歲汗顏,他說:「驚動你們不好意思,今日我還有點事,我們改天再談。」
他幾乎把他倆推出門去。
這些時候,母親仍然站在露台上。
下雨了,茉莉花清香直滲進屋內。
過幾天,千歲幫三叔去接鄧二小姐出院。
鄧可人坐在輪椅上推出來。
看護想扶她上車,被鄧可人推開,小姐脾氣不減,一看就知道她可望完全復元。
她的五官微微扭曲,耳朵失聰,容貌同從前的俏麗是不能再比。
最驚人的是保護頭盔與紗布已經拆除,千歲看到她短髮下有科學怪人般縫針,像拉鏈般交叉整個頭顱。
看到千歲,她有點高興,想說話,可是張開嘴,又忘記想說的是什麼。
送她到家,管家出來迎接,鄧氏夫婦卻始終未曾現身。
管家對千歲說:「下星期一你還得來一趟,送二小姐到美國史丹福求醫。」
管家語氣有點無奈,千歲立刻應允。
「她腦子裡積淤血,說不定還要打開醫治。」
千歲退下,這時,鄧可人轉過頭來向千歲招手,千歲連忙走近。
鄧可人看著他微笑,她輕輕問:「我的鞋呢?」
管家連忙答:「二小姐你的鞋全在房裡。」一邊朝後邊擺手,叫千歲離去。
千歲識趣即時退出。
他看到女傭提著一雙紅鞋進去,不由得深深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