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鍾爾凡
依盈忽然抬起一雙濕潤的眼睛,聲音哽塞的說:
「逸風,我根本不恨你,我只是恨命運為什麼要把那麼多的悲苦和災難降臨在我們的身上,這不公平,這不公平。」
「也許,」駱逸風把她摟進懷裡,撫著她的一頭長髮說:「上天早就注定我們要同甘共苦,要一起走過風風雨雨,雖然祂讓我們失去了孩子,但妳不能因此而倒下去。依盈!妳必須快樂起來,必須為我美麗的生活著,我們很快又會有孩子的。」
「可是……」依盈顫聲的說:「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逸風,我不要你離開我。」
「不會的。」駱逸風安慰的說:「我不會離開妳的,依盈,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除非是天意,除非是冥冥中的注定。我想,妳應該聽過一句話,上天有好德之心,祂既然把我們從千辛萬苦中安排在一起,就不會狠心的要把我們拆散。」
「但我還是怕,逸風,我怕這種提心吊膽、寢食不安的日子,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能停止?」
「妳放心吧!依盈,我會為妳好好的活著,決不再讓妳多擔一點心,何況我已經拿下這次賽車的冠軍,有一筆為數不小的獎金,已足夠我們買下一棟小屋,但為了給妳幸福,給妳更好的生活,我想趁著現在年輕力盛,又正值賽車生涯達到顛峰的狀態,再冒險幾次,等賺夠了錢,夠我們生活無慮,我答應妳從賽車場上退下來,陪著妳走遍千山萬水、陪著妳看盡日落月升,也陪著妳到生生世世……」
依盈從他的肩膀上抬起頭來,深深的凝視著他。
「不要怪我。」她說:「我知道玩賽車一直是你的夢想,要你放棄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可我真的放心不下,我情願和你一起吃苦,一起上刀山下油鍋,我也不要你這樣冒險,把生命當做遊戲,何況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就只有你,你千萬不能有任何的意外,不能讓我孤苦無依。」
「我懂。」駱逸風憐惜的捧著她的臉龐,又是心疼、又是酸澀的說:「妳的心情我懂。依盈,我保證,從今以後我決不再讓妳為我掉一滴眼淚、決不再讓妳為我日夜牽掛、心神不寧。」
「那我也答應你,」依盈拭去臉上的淚珠,吸著鼻子說:「我會過得快快樂樂,不再愁眉苦臉,不再哀聲歎氣,不再給你製造壓力,讓我們一切都從頭開始吧!」
可是言猶在耳,七天後,當他正準備參加一場風雲際會的世界級跑車大賽,依盈卻走了,一聲不響的走了,只留下一封書信,就把他打到萬丈深淵裡去了。
每天,他就把自己關在那間租來的小斗室裡,握著那張信箋,一遍又一遍的讀著。那信是這樣寫的:
逸風:
原諒我的不告而別。
我知道這麼做,一定傷透你的心,一定對你造成莫大的衝擊,但幾經思量之後,我還是選擇了離開你,選擇了對你殘忍。
並不是你不夠好,而是我的意志太薄弱了,無法陪你走到天涯的盡頭,無法和你到天長地久。儘管如此,你帶給我的一切美好,以及種種的情意,都已經足夠了,我不後悔和你一起從台灣情奔到東京來,因為我愛你比我更甚。所以,看著你為我如此的賣命,每天都在和死神搏鬥,對我來說,那種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膽戰心驚和痛苦難熬。若不是因為我,你根本不用這麼辛苦,也不會拋下你的家人,拋下你的事業,拋下你的一切,帶著我來到這個陌生的國度,做一對苦命的鴛鴦,更不會為了完成對我許下的承諾,為了要給我幸福,才馬不停蹄的奔波。想一想,這都是我連累你。
雖然,對你我有滿腹的心疼、感激,和深情縷縷,也答應要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只要一想起那未出世就夭折的孩子,一想起你奔馳在賽車場上,就好像要奔向地獄之門,我的心就沒來由的感到恐懼,但要你放棄賽車,放棄你唯一的夢想,我就發覺自己的不夠善解人意,畢竟你已經為了我放棄了所有,我怎麼能再要你放棄你僅剩下的那一點點的豪情壯志?
那麼,為了避免歷史重演,我只好一走了之。讓一切都回復到原來的最初,就當做我不曾在你生命中駐足過,不曾和你一起來到這裡,而你也不必為了我避走他鄉,流浪在此。
總之,我從哪裡來,就該回到哪裡去。總之,也請你不要來找我,就算你找到了我,我也不會跟你回去的。逸風,下這樣的決定,我同樣受盡煎熬,終究人事間裡有許多事我們無法明白。或許,是緣盡情了,是命運的捉弄,但我只求你,好好的保重,別為我而灰心喪志。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不告而別,有許多的無可奈何,有許多的情非得巳……
那字字句句,如萬蟲鑽心般的在他體內啃噬著,引起陣陣的劇痛。
然後,他把那張信箋揉成一團,丟進了字紙簍裡,整個人跌跪在地上,大聲的哭喊著。
「我不信!我不信!依盈,妳為什麼要走,為什麼要離開我的身邊?就算妳恨我,恨我讓妳日夜擔憂,恨我讓妳失去孩子,妳也不該判我極刑,給我這樣重的懲罰,妳回來,妳回來,妳回來……」
他的聲聲呼喚,並沒有喚回依盈。好不容易,在楊家偉的好言相勸下,把他從陰暗的谷底拉了起來,重新回到賽車場上。
一年後,就在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刻,他卻突然從東京賽車場裡消失了,一個人悄悄來到北海道,在阿寒湖畔買下了這棟小白屋,也從此住了下來,但心裡的那道傷痕,依舊是那麼深,那麼痛。
他知道,他根本忘不掉依盈。尤其,每當夜晚,她總是出現在夢中,用哀怨的聲音對著他喊:
「逸風,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
這句話讓他覺得對依盈的虧欠,而讓心胸深深的絞痛著。
忽然,一陣冷風吹來,把他從記憶中拉了回來,他不禁打了一個冷顫,眼睛直勾勾的望著滿天的星斗,望著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彷彿有一個美麗的身影,從那如煙、如夢、如幻的朦朧中走了出來,也好像在低訴著一段淒美哀怨的故事。
他不自覺的把手放進了口袋裡,卻發覺早上吹奏的那把口琴,依然留在外套裡。不由分說,他就吹奏了起來,是他熟悉的一首日本民謠,叫做「摩利莫之歌」。
接著,一個五官細緻、長髮飄逸的女孩,就在那曲子的節奏中,閃進了他的腦子裡。那輕盈淺笑、那美目倩兮、那明朗若星就好像一股清澈的溪水,流過了他的心頭,流經過了他的每一根髮絲。還有她的聲音,也清脆的在他耳畔不斷的響著。
「原來你會說中文,我還一直以為你是個小日本呢!」
他不覺心中一跳。
立刻,他想起了早上在湖畔作畫的那個女孩,想起她有一雙盈盈如水的眼睛,也想起她翩翩若夢的坐在湖岸上,輕輕揮動著彩筆,是那麼的美麗浪漫、是那麼的清新脫俗,好像是從浩瀚如煙的水面上走來,帶著幾許淒迷、幾許夢幻,把他整顆心都眩惑了。
於是,他不停的讓口琴聲在冷風中迴盪,伴著秋潮、伴著霜飛。一直到天亮,他才衝到前院的石階下,跳上他的車子,對著山下飛馳而去。
第三章
在阿寒湖山下的附近,有一個叫做「旭川」的小城市。
古樸的小鎮,雖然滲雜著現代的建築,但也仍舊保留著日本最傳統的街道和房舍。
尤其是在近郊的老街上,有一棟百年歷史的漂亮宮宇,是這兒保存很好的一座古老藝術館,一年四季,都有安排私人收藏的古文物,或者現代陶瓷之類的文化展覽。而今天,館內正有一項定名為「銅之器」的展示,是一個考古學家把他從世界各地收集而來的銅雕,重新整理,受邀在這兒舉行參展。
由於每一件的古銅器,不論打造或鑄工都極其精細優美,而且頗具歷史價值,所以吸引了不少當地人前來參觀,而這些人潮裡,嫣藍也在其中。
這一天,在「小潮」裡,她剛用過早餐的抹茶和糕點,就走出了房間,卻在甬道上碰見旅館的老闆娘,也就是健吾的姊姊千鶴子。她一見到嫣藍,就用一臉的笑容和熱忱的聲音說:
「嫣藍,妳想不想到山下的小鎮去走一走?那裡的藝術館正有銅雕展覽。剛好旅館裡有一批客人要回去千歲市,我派了一部車子送他們到旭川的車站,妳可以順道一起下山,不過,回程的時候,妳就要自己搭出租車回到阿寒來。」
因此,她來了。一個人靜靜的站在藝術館裡,欣賞著一件件古意盎然的銅器。有埃及的法器、日耳曼民族的古劍、阿拉伯的器皿、古印度的手飾、還有中國出土的銅鏡、銅鐘,以及杜康酒杯……彷彿每一件古物裡,都流傳著一段神奇的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