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夙世情緣

第2頁 文 / 亦舒

    我答:「近ANTIFUARIUS,在倫敦。」是的,我第三家店子開在倫敦。表妹到紐約前,我的第四家店子開幕,她抵達時,看見我,開心不已,在店子裡轉來轉去,說:「看古董表,不一定要到GALLERY了,我會帶我的同學來。」

    她是一個愉快的女孩。

    但,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從不把她歸入女朋友行列,除非有意娶她為妻,否則,我永不碰純潔的女孩。

    尤其是親戚。

    我跟沈禮道:「省得一生困擾。」

    老沈聳聳肩,他總是聳肩,我不欣賞這樣式習慣,但出現在老沈身上,我又可以忍受。

    「朋友是舊的好。」老沈拍著我的肩:「段君,這個忙你幫定了。」

    「你要教我採訪技巧。」我笑:「然後支付採訪費。」

    「當然,早說過費用由敝社負擔。」

    「要不要再到法國去?」我說:「下月我將因事到巴黎,如果因利成便,那表示我省回一張飛機票。」

    「哈哈!」老沈誇張地乾笑兩聲:「閣下倒會計算,可惜水玲瓏下周回港,逗留十八天,你有十八天時間遊說好,為敝刊物提供獨家資料。」

    「她真的會使你發財?」

    他眨眨眼:「把她的故事寫出來,你將是全球矚目的作家。」

    「作家這麼容易做,顯然無價值。」

    「試試看。」他語氣充滿挑戰意味。

    我與老沈分了手,抱著一大疊水玲瓏的資料回家。本周內要惡補。

    才進門,電話鈴響了。

    這是秘密電話,意思是指有少數人有這個號碼,我連忙接過,是母親:「君,這麼晚。」看腕表,凌晨一點。「我已打了多次電話,明早一定要回來。」

    「有重要事?」

    「接機。」

    我摸不著腦際,誰這麼重要,勞煩母親大人深宵來電話叮嚀?我問:「何方神聖?」

    「大姐。」

    「她母親是我的金蘭姐姐,她便是你的大姐。」母親道:「我與她母親感情甚篤,她的女兒一如我的女兒。」

    「沒聽過有一個金蘭姨母。」

    「以為一生都不會再見她了。」母親歎氣:「明天慢慢告訴你。」

    「我該什麼時候回家?」

    「八點,準時到,一起到機場。」

    我應著,母親收了線。

    我把水玲瓏的資料擱在一旁,先到浴室洗澡,母命不可違,得準時起床。

    豈料才躺下,電話鈴又響。原來是表妹蘋果。

    「喂!」聲音清脆,一聽便知道是誰。

    「表哥,你睡了吧?你的聲音聽來很精神。」

    「如果睡著了,這下子吵醒我,不宰了你才怪。」

    我最痛在熟睡中,被無聊的人弄醒,當然,蘋果不是無聊的人,她是我的小妹妹,那在紐約「遊學」的傢伙。

    她嘻嘻笑:「來啊,宰了我,快來。」

    「小鬼,有事快說。」

    「沒事不可以打電話來嗎?」

    「九流電影的對白,小姐,別來這一套。」我誇張地打個呵欠。

    「這麼煩躁,肯定身邊無美相伴。」

    她又嘻嘻笑:「可有猜錯?」

    「有美相伴,電話會被掛起來。」我笑:「避過你這等敗興的傢伙。」

    「那電話不通時,便知道你身邊准有人。」她幽幽的說:「我會明白。」

    這丫頭。

    「有事請說。」

    「掛念你。」

    我輕咳一聲,總比不搭腔的好。

    「你可有想念我。」

    「功課忙嗎?」

    「不忙,我一天廿四小時有空。」

    我聳聳鼻子,暗歎一聲,看來今夜難得安眠。

    蘋果聲音充滿愉快:「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頓了一頓,等候我的反應,我以極好奇的語氣問:「什麼好消息啊,快告訴我。」

    「你猜一猜。」

    我躺在床上,含糊的說:「快告訴我,心急死了。」

    「我很快和你見面了。」

    「是嗎?」

    「你開心嗎?」

    「開心,」驀地想起,她人仍在紐約呀,我問:「怎麼和我見面?」

    「我回香港。三天後。」她的聲音很雀躍。

    「不要上學嗎?」我弄不清楚。

    「請假,學校沒問題。」

    「你哪家學——」最後還是把那個「店」字嚥回去,轉口問:「有特別事?」

    「有。」

    她不作聲,分明是想我追問。

    惜睡魔已爬進體內,我拿著話筒的手快要垂下來,索性說:「坐穩機,拜拜。」收了線,把話筒擱起來。

    睡得爛熟。

    一定是酒精之過。

    老友碰頭,總嫌千杯少。

    第二天起來,朝壁鍾一望,天!九點。急急跳起。先撥電話回家,都外出了。

    暗叫一句「糟糕」,老媽一定十分生氣。

    很快回到父母的家,用鑰匙開了大門,屋內靜悄悄的。

    開了一杯蜜糖茶,舒服的靠在沙發上,正盤算著如何應付母親的教訓。

    父母已接機回來了。我第一次見到趙翠薇。她的腮骨和顴骨都很明顯,樣子很有性格。

    「來,先休息。」母親把她「扶到」沙發前。

    「王阿姨,你請坐。」趙翠微回身道。

    父親道:「大家都坐。」

    傭人奉過茶母親忙交代做點心。

    趙翠微一直呼父親:「段叔叔。」

    對我,母親道:「君,你該喊一聲大姐。」

    「我倒無所謂,但趙小姐可能不喜歡那『姐』的稱號。」我笑,問趙翠薇:「是嗎?」

    她大方的笑笑:「就喊大姐好了。」

    「葉蘭可好?」母親熱切的問,葉蘭是大姐的媽媽,母親的知已。

    「就是身體差一點。」趙翠薇打開手袋,拿出一個信封,遞與母親。

    一封信和兩幀照片。

    我俯過身去看,照片是同一個人,一個穿旗袍的年青女子,樣貌與趙翠薇有幾分相像,我知道,這便是葉蘭。

    母親看完又看,邊讀信件邊掉淚。父親移坐到她身邊,手臂輕擁她的肩。母親看完信交與他。他接過,默默的看,半頃,把信折好,交回母親的手。擁著母親的肩膊的手,緊了一緊,那是一種慰安,一種關切。來得那麼自然,完全無須言語,一份細水長流的感情,做兒子的,也看得呆了。

    我輕輕的喊:「媽。」

    母親伸手抹去臉上淚水,對一旁出神的趙翠薇說:「就住在這兒吧,反正有地方。」

    「我得租房子,但打擾三數天,恐怕是免不了。」趙翠薇說。

    「何必租,就住這裡好了。」母親道:「這裡也靜,唯一的兒子也不住家裡。」

    我朝父親扮個鬼臉。

    父親只是笑,他是個開明的父親。因為他的開明、瞭解,和給予的充分自由,我常猜測他年輕時,必定也是一個不羈的人,要不,便是備受壓迫,身受其苦,不肯再壓逼下一代。

    每次我問他總是說:「你狂。」

    我沒有時間狂,我忙,和所有長大了的子女一樣,我們都「忙」。

    我與父親交換一個會心的微笑。

    傭人已把點心擺好。母親開心不已,不停為趙翠薇添點心,又不停的說話,都是好友葉蘭的種種。父親明顯被冷落了。但他如此欣賞——欣賞母親說話的神情,適當時間為她斟茶。

    我愛我的父母,我愛和諧溫馨。

    吃罷點心,我得回店子去了。

    「段君在哪裡辦事?」趙翠薇大方的直呼我的名字。

    我奉上名片:「大姐,請指教。」

    「古董表?」她淡笑:「好營生,且雅致。」

    「那得看經營的,是什麼人。」

    母親白我一眼:「別忘晚上回來吃飯。」

    我吹一下口哨,離開了家門。

    回到店子,蓓娜趨前,她是我的好助手。

    「段先生,你的一位好朋友來了。」

    我邊走進辦公室,邊問:「誰?」

    「沈禮先生。」

    「這傢伙,昨夜才分手,今天又來了。」我搖頭:

    「看來這份採訪的差事,甩不掉!」

    我有一個小小的辦公室,每次回到那兒,我都有自豪感,創業畢竟不是一件容易事,赤手空拳,總算有一點點成績。

    推開門,果見老沈在等候。

    「哪裡去了?」見了我,他緊張兮兮。

    「答應了你的事,絕不會黃牛。」我道。

    「水玲瓏提早回來了。」

    「好哇,請她來見我。」坐在辦公椅上,我笑著說。

    「你必須馬上開始。」

    「她的資料尚未悉補。」

    「爭取時間。」老沈道:「我查到她的下榻處,快!」

    「我剛回來哩。」按下對話機,請蓓娜給我送來兩杯咖啡。

    「我們不趕快,被人捷足先登了。」

    對送來的咖啡,老沈一點興趣也沒有,一疊聲的說:「事不宜遲。」

    「你暗戀她了。」我呷著咖啡,瞇瞇眼看他。

    「別拖延,你這傢伙。」他居然有點生氣。

    「真氣已動,證明我所說甚是。」

    沈禮從公事包裹拿出一本小冊子,遞與我:「她的地址抄在這兒了,閣下最好火速行事。」

    我接過,翻閱著。

    「好不容易查出來。」

    「見過她的人沒有?」我問:「什麼時候到香港的?」

    「昨天,昨天從巴黎回來。」

    「你見到她了?」

    「不,沒有人見到她。」

    「怎麼曉得她在香港?」

    「我們見到她的經理人。」

    「擋駕大臣。」我看著小冊子的記載,她住在淺水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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