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亦舒
受日常生活瑣碎的折磨慘了,這種引誘是不可抗拒的,是的,我渴望環境可以轉變。
他說:「至少你可以對人說:我愛他才為他做犧牲,我本身也有高薪收入。」
但是月薪與銀行存款是兩回事。
「我會考慮的。」
「好的。」他說,「越快告訴我越好。」
我與他去吃了一頓很好的晚飯。
坐在他黑色的賓利裡,我覺得有一種安全感。
我想起來說:「車牌,我的車牌掉了。」
「這麼麻煩?」他笑,「到英國去重考一個吧。香港太慢。」
「如果我自己不想開車?」我猶疑地問。
「請個司機。」他簡單的說。
他可以幫我解決一切問題。一種虛榮侵襲上心頭。很少女人可以拒絕他,能幹的不能幹的,受過教育的。沒受過教育的。
路上那麼多人在等車,再美的美女在車站上吹半小時的風,染著一身的灰塵,再也美不起來了。
我不是太年輕了,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一代代成長,我們的機會越來越少。
他給我一小盒禮物。
「什麼?」
「還不敢送戒指。」他說,「是香水。『哉』。」
「我不能搽這個上班。」我坦白的說,「一里路外也知道是『哉』,這是太太情婦們用的名貴貨色。」
「你可以做我的情婦。」他簡單的說。
說完之後,他向我眨眨眼,我不說話。
車到門口,百靈正在用鎖匙開鐵閘。
她的長髮在風中揚起,一隻手放在袋中,另一隻手在拉鐵門。
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抬起頭,先看到我,再看到我身邊的人,呆了一呆,然後笑了。
「這麼晚?」我問。
「是,去看了場電影。」她看我一眼。
他並沒有問百靈是誰,說:「如果你們結伴上樓,我就告辭了。」
「再見。」我說。
他等我們進電梯,然後彎一彎,走掉。
在電梯裡我們有一刻沉默,然後百靈問:「那是他嗎?」
「是的。」我說。
「你還在等什麼?如果你不能有一個有錢的父親,你就得去找一個有錢的情人,你在等什麼呢?」
「人們會以為兩個舞女在交談。」
百靈笑,「舞女才是最純情的,動不動為情自殺,你我可做不到。」
「他的確除了有錢,還有點其它的東西。」我承認。
「他看上去有種孤芳自賞的書卷氣,你知道有個男明星叫鮑方,他在銀幕上有那種味道。」
「他比鮑方漂亮。」我說。
「你是怎麼認識這種人的?」百靈問。
我放下手袋,「我想一想。許多年前了,我在一問酒店裡工作,他來訂一百三十五人的酒席……」
「就是那樣?」
「是的,」我說,「我曾經一度非常愛他,倒不是為了他的錢,像他那樣的人才,很容易找到月薪一萬八千的工作,可以生活得很豐裕,現在也不是為了他的錢,他實在是與眾不同的一個男人。」
「至少他會選你做情婦,越是能幹的男人,越會不起眼,他們的情婦只需有女人的原始本錢,男人喜歡有安全感與優越感,你說是不是?」
「我們可以去休息了吧?」她問,「你看上去精神好像很好。」
「你一個人去看電影?」
「不,」她但白的說,「是張漢彪約我的,他對我很客氣。」
「真的嗎?他真的會約會你?太棒了,喂,你覺得他怎麼樣呢?」
「他如果沒有什麼毛病,早就結婚了,我如果沒有什麼毛病,我也早就結婚了,我們總有點不對勁的地方。我並不想結婚,不是每個人可以彌補我生活不足之處。」
她換了睡衣,在床上看武俠小說。
我想去買點傢俱,十多二十歲的時候坐在地下是蠻好的,夠新潮的,幾個墊子搞掂,但是年紀大了,蹲下地簡直起不了身,還是坐沙發比較好。
沙發……請他來吃飯……
電視閃來閃去,強烈的光芒。
嫁給他,做他的情婦,到歐洲去旅行,不必工作,不用擔心將來,一天天可以有時間呻吟寂寞。穿最好的衣服去喝下午茶。
這些並不見得有多吸引,但是可以出一出怨氣——你們以為我一輩子完了嗎?並不見得呢。
錢,大量的錢,隨帶而來的舒適,不必擠公路車,不必在灰塵處處的街上行走,不必自己去交水費電費,不必把存折拿出來研究。
我一大只有二十四小時,我願意把家務交給傭人,我願意放棄這份工作,把時間拿來逛古董店,去字畫店,學刻圖章,練書法,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做一間小黑房,拍照片,沖印。
甚至帶張小凳於到彈棉花店去坐一個下午,夕陽下一邊吃冰淇淋一邊默然看人家工作,這樣的享受,我會喜歡的,我會很喜歡。
但是除非有很多錢,否則這種自由不輕易獲得。人們對於這種奢侈的自由見解不一樣,如果那個人沒錢,他們說他不上進,如果他有錢,他們說他會享受。
住在香港不外是因為人擠人,大眼對小眼,成名容易,往往提鞋也不配的人可以有知名度,但是要去一個像樣的公園,最近的地方是英國。
可以逃走,可以到外國去住,可以完全置身度外,可以從新再活一次,這些——可全靠張漢彪了。
其實我已經決定了。
只有他才能幫我,只有他。
我在安樂椅上睡著了。
天漸漸亮起來,我睜開眼睛,百靈睡得很穩,奇怪,我並不疲倦,我燒咖啡喝。
今天還是要去上班的,一定要去。
我到酒店的時候很早,破例去吃早餐。
吃的時候我說:「看,有誰夠興趣,可以寫一間酒店的故事。」
「有人寫過了,」大師傅說。
「別掃興,可以重寫。」我白他一眼。
「咖啡如何?」
「酸掉了。」
「亂講!」他說,「亂講。」
有人來請我,「周小姐,牛排間說,你好久沒去,帳簿是否要交給會計室?」
「我又不能做帳,交會計室去。」
「是,銀器咖啡壺掉了兩個,要重新訂貨,周小姐最好去看看。」
「是是是。」我說,「我一會兒就來。」
「杯子破壞的也很多,索性買一批,數目也請周小姐去看一看,是三倍還是四倍。」
「先要申請,這是一筆大開銷,不容忽視。」我說。
「請周小姐快代我們申請。」小職員說。
大師傅說:「我們的杯子也要換——」
「你少見風使帆!」我瞪他一眼。
我跟那個人上去檢查杯子,在士多房我想:現在我應該去逛摩羅街,太陽淡淡的,穿一雙球鞋。可以留長髮,有大把時間來洗。
我還不是很老,如果再工作下去,很快就老了。很快。
打開瓷器店的樣板,挑了兩隻樣子,算了價錢,把樣傳閱各人,跟上次一樣,誰都不表示意見。去老闆那裡申請,老闆批准,叫我關注那些人,洗杯子當心。下訂單,交給採購組,樓上樓下跑了五次,絲襪照例又勾破了,一日一雙,十塊八雙。
喝一杯咖啡,沒有吃中飯,下午時分有點倦,伏在桌上一會兒,老闆嘀咕,說他的夥計晚上都在做賊,累得爬不起來,不去睬他。
下午,廚房跟顧客吵了起來,顧客說:「等了三十分鐘,等來的食物貨不對板。」要見經理。
不肯下去,老闆哀求再三,於是允承。顧客是一個年輕洋人,剛到貴境,口帶利物浦音,以正宗的牛津音問他:「有什麼事?」代廚房出一口氣,無中生有的客人很多。禁止領班說:「我就是經理。」
酒店大堂中的打手也可以說,「我就是經理了。」
只覺得自己是一個女秘書,老闆喜歡把所有重要的事務攬在一身,雜差漏下來給我。
我也可以幼稚的說:「請經理出來!」當不必再做夥計打工的時候。
我會覺得很高興。幼稚往往是快樂的。
放工放得早。
門口放一束花,百合花。
大束大束的鮮花有種罕有的魅力。
美麗的鮮花。
我憐惜地捧著花進屋子,把花插在瓶子裡。
我開始抹灰塵。熨衣服,鐘點女工把我們忘了,三天不來。
把咋日的煙灰缸消除,杯碟洗掉,女傭做的工夫並不符合我們的要求,屋子從來沒像今天這麼乾淨過。
或者不久就要搬離這裡,很快很快,我會擁有一層房子,一層可以裝修得十全十美的房子,有朋友來坐,喝咖啡,吃我親手做的蛋糕。
朋友走了,他會來,他如果不來,他的鮮花也會來,永遠充實,做情婦連心也不必擔一下子。
我坐在地下吃多士。
電話鈴響了,我轉過頭去,多麼愉快的鈴聲,有情感的鈴聲,是他,他來約我看電影或是吃飯,像多年之前,他又再進入我的生命。
我拿起話筒,不是他,是張漢彪,我並沒有失望,很是高興,「張?你又來約百靈?她沒下班。」
「是的,如果你有空,也一樣。」
「不,我沒有空。」我說,「百靈很快就回來了,你要不要遲些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