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季瑩
睜開的第一眼,他看見的便是水翎。「天啊!莫非我已上得天庭,見著天女了!」他邊喃喃邊坐起。
當時婆婆田氏也在場,她又憐又惜,又氣又急的數落道:「傻孩子,你要是上了天庭,教為娘的怎麼活下去?」
「娘!別這麼想不開,人,生死於無常中,所謂『都無所有,本來空寂,無非今始』人來到世上,又離開凡塵,無一例外,沒有一個人能把自己的性命操在手中。」尹鴻飛清明的說著,澄澈的淺笑。
母親田氏卻又氣又急的駁斥,「別生呀死呀的長篇大論,娘聽不懂,水翎格格……呢——你剛過門的媳婦兒也不會愛聽的,你倒不如說些好話,感謝她連日來對你無徽不至的看護。」
經娘這一說,鴻飛才又驚喜無限的讓眼睛再度兜向水翎,而這一兜,他便再也沒能移開視線。
她正悄悄瞅著他,安靜的抿嘴微笑,觸到他的眼睛時,她羞怯的垂下眼臉,額上生嫣。而鴻飛,卻是一副旁若無人的癡呆樣。田氏瞧著這一幕,不自覺鬆了口氣,畢竟她兒子可能勘得破生死,卻逃不過情關。而有情,便有眷戀,有所眷戀,又豈能不在意生死?或許癲和尚說的對,讓鴻飛娶水翎正意昧著一線生機。田氏邊想著,邊知趣的掩上房門,退出房去。
房內兩兩相望的二人,一個是含羞帶怯,一個是目不轉睛。後來先打破這不乏尷尬又帶抹甜味的僵局的,自然是身為男兒的尹鴻飛。
「鴻飛真是罪過,讓二格格跟著吃苦受累。」鴻飛正想起身打躬作揖,怎奈病後初癒的身體不聽使喚,腳一虛,他顛顧了一下,差點摔跌在地。
水翎眼明手快的移動腳步來到他跟前,無所避諱的攙扶住他。「公子,你病體初癒,不必多禮,有什麼事,坐著說就可以了。」
倚著溫香軟玉,就算大病初癒,鴻飛仍不兔心族神搖,可他也謹記著禮教的束縛,因此一坐回床上,他便慌忙抽開身。「格格,男女授受不親,咱們不該……」
水翎差點為鴻飛莫名的道學失笑,不過倒是欣喜他的君子風度。「咱們已經是有名分的夫妻,沒有什麼該與不該!」
鴻飛楞頭楞腦的點頭,但他依舊不敢過分逾矩的客氣道:「格格乃金枝玉葉,來到這窮鄉僻壤,嫁給我這抱病在身的鄉間俗夫,已經十分委屈了,怎敢再勞動格格為我這怪病廢寢忘食,勞心勞力?」
「俗語說:『乘馬坐轎修來福,推車挑擔命裡該』,水翎已經嫁人尹家,不論將來是乘馬坐轎或推車挑擔,水翎都會甘之如貽,請尹公子莫再和我客套。」水翎說的極為真誠坦蕩。
反倒是鴻飛略顯不安。「無論如何,還是得感激格格為我費心費力。」
「謝我嗎?那倒有一個法子。」水翎含羞笑著,露出兩個淺淺梨窩。「等你精神全恢復時,畫兩幅像牆上那樣的字畫來送我。」
「格格喜歡牆上的哪幅畫?」鴻飛再度楞著。「山水?花鳥?或者仕女圖?」
「不對,不對,我喜歡的是墨竹。」
「墨竹?」鴻飛無法置信。說正格的,水翎格格是他認識的所有女性中唯一喜歡「墨竹」的,像他的娘田氏和妹妹霜若,都只喜愛色澤研麗的工筆花鳥或仕女圖,水翎格格卻喜歡「墨竹」,她是一時興起隨口說說?或者的確眼光獨到?
鴻飛心中充滿一連串的問號,水翎旋即敏慧的替他解答困惑。「是的,我喜愛墨竹。作畫的人都知道,墨竹是易曉難精。宋人蘇東坡就曾作待誇讚竹是:『未出土時先有節,到凌雲處更心虛。』喜愛竹,無非是愛竹的堅直、有節。最最重要的,是我老畫不出竹的意境神髓,因此我相當崇拜能畫出好竹的人。」
水翎的解釋令鴻飛一陣驚喜,也有點無法置信,一向不大眷顧他的天老爺。競突然厚待起他來了。除了讓他娶了個皇室閨秀,競也同時讓他得了個紅粉知己。「那好,格格若不嫌棄鴻飛那麼點無師自通的腕上功夫,鴻飛願意毛遂自薦,教格格畫竹。」因為有了共通的喜好,鴻飛的」言詞變的主動活潑了。
水翎喜孜孜的點頭,不久,卻又蹙起秀眉。「尹公於,你教我畫竹,我很喜歡,可是有一點,我卻不大喜歡。」
「格格」鴻飛也擰起了眉,一臉問號。
「正是這點,尹公子,你我已是夫妻,格格長格格短的,好彆扭呀!」
「說的倒是,好,那我就叫你水翎,不,叫翎兒好了,翎兒好聽,我喜歡。可是同樣的有一點,我也不喜歡。」
「尹公子」水翎二度蹙起秀眉,也是一臉問號。
「就是這點,格格……翎兒,你我已是夫妻,尹公子長尹公子短的,多見外呀,你可以叫我鴻飛或阿鴻。」
聽完鴻飛的有樣學樣,水翎不覺噗嗤一笑。
鴻飛再次目不交睫的注視著她,首次領略到以「巧笑情兮、美自盼兮」來形容女子笑容的嬌媚,是多麼的貼切,而他,更是早巳陶醉在水翎美絕的嫣然巧笑之中。
第四章
鴻飛的病情,果然在逐日康復中。復元的狀況更是一日好過一日。
說來,這大概全得歸功於水翎。她是這麼個怡情悅色、裊娜多情的女子,除了她的一顰一笑緊緊牽繫著鴻飛的心情之外,她以十分的關心及慧心調養著他愈後的身體。
為了培補他的元氣,她不惜多花銀兩,央人配了一劑以當歸、黃芷、人參、獲苓、棗等藥物組成,並以煉蜜製成的「氣血雙補九劑」,針對他的積病虛損幫他益氣補血。經過近一個月餘養養心寧神的調養,鴻飛整個神形漸趨豐榮,愈來愈有鬚眉英氣。再加上他原本就有的雍雅氣質,整個人看來更是猶如芝蘭玉樹、風度翩翩。
而水翎也當真拜了鴻飛為師,從頭開始學畫「墨竹」。說起他的筆墨功力,自然不是他所自謙的「三腳貓功夫」他對竹畫的來歷典故也多有涉獵,由此可見,他真是個愛竹成癡的有心人。
話說自新婚那夜之後,鴻飛便不曾再踏人「新房」,反倒是水翎,來鴻飛的「舊房」來的勤快。哈,就一對本該新婚燕爾的小夫妻而言,這倒真是一種奇特的習慣與默契。這日,在鴻飛的房裡,鴻飛正充滿學養的對水翎解說竹的畫法——
「古人曾以正、草、隸、篆四種書法來比喻寫竹的各個部分。寫竹竿如寫篆書,寫竹節如寫隸書,寫竹校如寫草書,寫竹葉如寫正楷,這正是所謂的『書畫同源』。」鴻飛先醮濃墨在小碟千里,再人水調成淡墨,然後以懸肘式的執筆法,一筆畫出一節竿,一氣呵成。
水翎看著他這濃淡有致、光暗分明的幾筆,內心便已佩服三分;等他加上竹節、竹校、竹葉、竹筍,輕鬆寫意的完成一幅墨竹之後,水翎更是敬佩的五體投地。
「記得小時候,我曾在阿瑪的納寶庫房」裡見過一幅『朱竹』上面落款是『東坡居士』.想必是宋文人蘇拭的畫作,可惜不知道是不是真跡?」水翎突然想起這件兒時的事情。
放下羊毫筆,鴻飛點頭笑著「『朱竹,的確是蘇東坡的首創,其來歷是某次他做科舉的主考官,正手握紅硃筆批考卷時,突然靈感來臨想畫竹,可是一時案上無墨,他就利用紅硃筆取代。畫成之後,有人譏問他:『竹有朱色否?』東坡居士答日:『竹亦無墨色。』從那以後,有許多人就跟著他畫朱竹。由此可證,繪畫並不一定得拘泥於成規,有時一些不經意的靈感或小改變,也能成為創意水翎也點頭笑了,顯見她十分同意鴻飛的說法。水翎正是這樣一個女孩,有相當的巧心與慧心,當她身為一個學生時,她總是虛懷若谷、虛心受教,因此她的墨竹雖然無法在短時間內達到像鴻飛那樣爐火純青的地步,卻也大有精進。
至於水翎本身也有些手上功夫,是鴻飛所不及卻深感興趣的,那就是水翎對各類布帛衣裳以及針芾刺繡的如數家珍,這令鴻飛真是深感驚異與佩服。
或許有人會懷疑;尹鴻飛好好一個男兒郎,幹嘛對那些應該只有女人家才會重視的東西感興趣?不過這大概脫不出遺傳,誰讓鴻飛的爹以前是個專門鑽研、管理織繡的「江寧織造」呢?
鴻飛曾聽妹妹霜若提起,水翎陪嫁過來的嫁奩當中,有為數繁多的布帛與織繡品,甚至還有許多衣飾成品,都是水翎親手裁製完成的。
母親田氏和妹妹霜若也都曾收到不少水翎饋贈的衣裳,或荷包之類的衣飾玩意兒。
那日,鴻飛順手借來霜若放在桌上的一個荷包賞玩,除了再三暗讚水翎手工的絢麗精美之外,心中也浮起了一股隱隱的渴望,渴望有朝一日,水翎會主動為他織繡一件他能賞玩、能收藏的人間精品。當然,究其原因也並非鴻飛真計較著有或無。他只是渴望保有一件水翎曾「用心」在其中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