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亦舒
真要命。
我是被熱毛巾敷醒的。我睜開眼睛,看著那個女孩子扶著我,一臉微笑。我羞得滿臉通紅。
「沒關係。」她笑說:「你喝多了。」
「是的。」我抬起頭了,「對不起,真失禮,什麼時候了?」
「早上四點。」
「唉呀,我的天,舞會散了?」
「散了。」她笑笑。
我衝口而說:「他呢?他回來了嗎?」
「誰?」她問。
「家瀚。」我說:「他大概回來了吧?」
她臉上蒼白起來,「誰?你見了誰?你說什麼?家瀚?」
「沒什麼,沒什麼!」我連忙否認,怎麼可以用這種口氣問及別人的男朋友,甚至是愛人呢?她當然要不高興的了。
「你見到了誰?見到家瀚?」她拉住了我。
我尷尬起來,她吃醋了。
「不,」我也語無倫次起來,「我知道家瀚是你的男朋友。」
她打斷我:「家瀚不是我的男友,我叫家灩,我是家瀚的妹妹。」
「啊!」我低呼了起來,充滿了希望,啊!我怎麼沒有想到?怎麼沒有想到,這麼說來,一切還不算太遲﹖不遲就好。我們是鄰居,我還可以向他表表心意。
但是家灩的神色很緊張,她問:「你真看見了家瀚?」
「什麼意思﹖」我覺得奇怪。「我沒有見到他,但是我看見了他的書房,他的車子,他的屋子——」我大膽的說:「我想見他!」
家灩鬆了一口氣,看著我,她低下了頭,很久很久,我看得出情形有點不對。她抬起頭來說:「家瀚,家瀚,你永遠見不到他了。他五年前撞了車,死了。」
我像五雷轟頂一樣,「不!」我大聲說。
「是。五年前他二十七歲,最有前途的建築師。坐在朋友的車子裡去聽音樂,回來車子失了事,就是這樣。父母為了這個意外遠遠離開這裡,他的屋子就空下來了,誰也沒有動他的東西,直到我回來,拭去了灰塵,仍然沒有動任何東西。他去聽音樂的那天是下午九點。他坐在書房裡看了一段小說,喝了點酒,朋友來接他,他沒有開車子,惡耗在午夜傳來。」
我幾乎瘋了,我說:「五年前,」我喃喃的自言自語,「五年前,五年前我還沒有畢業,我比他小十歲。」
「是的,」家灩苦笑,「他會喜歡你的,他一直喜歡靜的女孩子,一直沒有女朋友,第一次我見到你,就呆住了,這不是家瀚心目中的女孩子嗎?我把你請了過來,想讓你知道,你們住的那幢房子,是我哥哥設計的。」
我知道,但是太遲了,什麼都有辦法挽救,但是失去的生命……
我頹喪的靠在真皮沙發上。
天漸漸的亮了。
「現在我住在這間屋子裡,但是我不愛靜,這裡交通又不方便,我想我就要搬走了!」她歎一口氣,「我覺得大家都不肯承認家瀚已經不在了。像今天,我老覺得他在我們中間——通常碰見這種舞會,他是肯參加的,不過老是皺著眉頭,坐在一角不出聲,偶然笑笑。今天我發誓他回來過。」
我淒慘的聽著。
家灩說:「不要說我神經不正常,那天晚上音樂會的票子,是我去訂的。我從來沒有停止後悔過。」
忽然之間,我想回家了。我真正的家,不是隔壁的家。我要回去了,回去看看父親,以免將來想見他還見不到,空恨自己。忽然之間,我覺得夢想是無法達到的,得到了,再失去,只有更難受,天下有什麼如意的事!
我看了案頭的那張照片一眼,再一眼,再一眼。
我是永遠見不到我的鄰居了。
我回家,睡了一覺,養足精神,就開始收拾我的行李。
阿佳不捨得我走,她說:「小姐啊,你走了我就太靜了。」我只是笑了笑,安慰她幾句。
我搬出去的那一天,家灩也在收拾東西,她的女傭人將書房的窗簾拉好,我瞥了一眼,老實說,我也相信家瀚會回來的,一個瘦長個子的年輕人,學問性情都好,不大笑,聲音是柔和的,穿著長袖子襯衫,縫工考究的衣服,他是會回來的。
但是我要走了,終久不能在這裡逃避一生一世。
但是啊我的鄰居。
我黯淡的想,我的鄰居,我並沒有見到他。
留
我去了三次博物館,三次都見到她。她是很發噱的一個女孩子,廿一、二歲的樣子,可是那談吐大概只有十六七歲,第一次跟她在一起的是她的父親,她父親已經走不動了,她還精神奕奕,大大聲的叫「爸!爸!來這邊。」
我很不喜歡人家在博物館裡大呼小叫的,登時投過去一眼,見她的可愛相,就不出聲了,大熱天,她穿一條破破爛爛的牛仔褲,一件破破爛爛的牛仔衫,一頂破破爛爛的鴨舌頭帽子。
她真滑稽,一口英文,夾著幾個法文字,是正牌的假洋鬼子吧,我想,因此把她當一個怪物似的研究。
她在那邊說:「噯爸,聽講都是乾隆御覽之寶呢。」
大家都朝她看,微笑。
我搖搖頭。
她走到我旁邊來,我正在看一幅郎世寧的孔雀圖,那幾隻孔雀金光閃閃,栩栩如生,然而最好也不過是個畫匠,我不喜歡。
但凡這種官庭畫匠,不論中外,自從彩色攝影發明之後,大概都失業了。
我看還是要看的。
那女孩子說:「爸,有透視感呢,真像洋人畫的。」聲音已經壓低了。
我實在忍不住,就轉過頭去跟她說:「郎世寧根本是洋人,你查查去。」
她也轉過頭來,臉忽然之間就脹紅了。一雙眼睛圓滾滾的,皮膚曬得非常的黑,看上去是一個很舒服的女孩子,她看了我一會兒,就轉到她父親那邊,一起走了。
我很後悔,我本來是開一句玩笑,沒想到她就這麼走了,一個女孩於,喜歡藝術品總是好的吧,她可能是一個學生,回來度暑假的。
沒想到第二天,她又來了,獨自一個人。
對著玻璃櫥窗,一直看,興奮得不得了,鼻子都貼上去了,口氣都呵在玻璃上。
我跟我的教授說:「看那個女孩子。」
我的洋教授笑笑,「很漂亮。」他說:「不過不是美術學生。」
「如果她這麼感興趣,應該讀美術的呢。」我說。
教授向我笑了一笑。
我與他這次來東方,是為了搜集一些關於法琅的資料,一到這間博物館,他是完全被迷住了,天天一大早來,到關門才走,足足弄了一個星期。我只替他做一點解釋,翻譯。
是的,我是他的學生,或曾是他的學生,讀完了美術,我在一家廣告公司任職,雖然不算十分學以致用,也還過得去。這次他邀請我回來,我想也有兩年沒回家了,就回來一次。
我請了三個禮拜的假,與教授在一起,逍遙自在的來來去去,就忽然對工作不滿,這次回去,辭了職也好,找份美術教師的工作,雖然年薪低一點,可是有意思得多,假期又可以到處逛。
而且我這個人也適合做老師,這麼多嘴,剛才那女孩子就是被我得罪的。
現在她又來了,我決定躲得遠遠的,以免打擾她。
可是就在字畫那裡,又碰見了她。
她傻傻的看著一張竹子,是倪讚的,站在那裹一刻鐘沒走。
希望她可以領略到畫的美麗。
她怎麼會這麼喜歡畫的呢。我不明白。這樣的女孩子,應該趁著暑假,多多去跳舞玩樂才是,泡什麼博物館?這次因為只有她一個人,她很靜,沒有大聲嚷。
看她的表情,又很苦惱,皺著眉頭,索性坐在椅子上,撐著頭想起心事來。
我老覺得曬得黑黑的女孩子是沒有腦袋的,怎麼會看了一幅竹子就愁眉苦臉呢?我於是走到那幅畫面前去看了個仔細。
她探頭探腦的叫我:「喂!」
我看她。
她問:「喂!你是不是昨天教訓我的那個人?」
「不敢不敢。」我說:「你會說中文嗎?」
我又來了,「什麼意思?中國人不會講中文?」
「我在美國出世的嘛。學了英文法文,就不會中文。」
「真要命,你聽聽你那英文的口音。」我說。
「別這樣子好不好?」她說:「真是,一直罵人。」
「有什麼事呢?」
「你怎麼知道郎世寧是洋人?」她問。
「這裡誰都知道。」我說:「國民小學生也知道。」
「我不知道。」她苦惱的說:「後來我回家一直找資料,把他抖了出來,原來是這麼一個人。」
我笑,「你真去查了?」
「是呀。」她說:「喂,你是專家嗎?多說點來聽聽。」
「什麼專家,別這麼說。」我說。
她眼睛圓圓的,更加起勁了,一臉不恥下問的樣子。
我不忍心,只好說:「我也不懂呢,你要看這些,先要把中文說好了,要把中文寫好了,才能懂這些畫的奧妙。就像個孩子,不去讀上大人孔乙己,倒要看紅樓夢,怎麼看得懂呢?」
「紅樓夢是什麼?」她楞楞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