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亦舒
我在飯堂吃飯的時候,她忽然跑過來坐在我對面,用手撐著下巴,看著我微笑。
我從來不相信天下有「飛來艷福」這種事,所以我報以微笑,等她開口。美麗的女孩子對男人微笑的時候,必有所求。但是我已經完全準備應允她。
她問:「你叫王曉莊?」
「是。」我說。連我的姓名都打聽好了。
「英文名字叫尊?」
「是。」我說。這句奇怪了,這是什麼意思?
「念中國文學的﹖」她問。
「是——小姐,完全正確。」我答。
她尷尬地笑一笑。像難以啟齒的樣子。
我歎一口氣。「你需要幫忙?」我主動問:「那篇功課來不及寫?沒關係,你去跳舞好了,我是著名捱義氣的。」
「是需要幫忙——」
「你哪一系?」我問。
「醫科。」她笑一笑,「第三年。」
「嘩!」我懷疑起來,「我能為你做什麼?」
「尊,我能不能請你吃晚飯?」她問。
「為什麼?」我問:「這年頭誰也不會無端端請吃晚飯,你有什麼道理?」
「你是否五呎十一吋高,一百四十五磅重,英文名字叫尊,念中文系?」她重複問一次。
「是。這就是你要請我吃晚飯的道理?」我指著自己的鼻子。
「是。」她深深歎口氣。
「我不相信。」我笑。
「今天晚上,八點鐘,我到你宿舍來接你,然後把詳細原因告訴你。」她站起來就走。
我傻坐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又轉回頭。「對了,我忘了告訴你,我叫莉莉安,姓潘。記住,晚上八點。」
一陣風似的,她走出飯堂。
我?美女八點鐘來接我出去晚飯?我?真不簡單。我得把報章雜誌翻出來瞧瞧,我的星座說些什麼,是不是真走了運。
八點正。
我穿得很整齊,坐在宿舍房間裡等。
她真的來了,一件米色羊毛衫,牛仔褲,青春洋溢,美艷親王似的。
她說:「朋友叫我阿莉。我們去吃飯吧。」
她甚至開了一部小小日本車來接我。她為什麼要待我這麼好?賣掉我也不值多少。
飯局設在天香樓。這麼破費。還叫了上等的黃酒,一邊吃油爆蝦一邊敬我酒。必有所求。
我說:「你要我如何兩脅插刀,赴湯蹈火,說吧!」我挺了胸膛,表示士為知己者死。
「這是一件很複雜的事,尊。」她似有萬分幽怨,「你有沒有時間聽我從頭說起?」
「有。」
她用手撐著金棕色的臉蛋。(這是她的慣性動作。)她開始:「我父母移民到英國已經一年了。因為我不想轉到英國重新念醫科,所以自己一個人留在香港唸書。」
「哦。」我點點頭,「只有你一個人在香港?沒有兄弟姊妹?」
「沒有。」她搖搖頭,「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我始終不認為這跟她忽然請我吃飯有啥子關係,但是我耐心地聆聽——美女無論說什麼話都有人聽。
「我在香港一個人住足兩年,我不是寄宿生,我在堅道租有層小房子。」
「呵,」我禮貌的說:「那應該很好呀,裝修得很時髦吧?」
「嗯。」她說:「很多人很喜歡,全白的。」
她夾了一塊西湖醋魚給我。
「兩年來一個人住,」她說:「有時我是很寂寞的——」
我的心噗通噗通跳起來。她不是在暗示什麼吧?
「有時候請朋友來坐坐,」她說:「就在去年聖誕節,我開了一個小小的派對——那時我不認識你,尊,不然一定請你——」她忽然不說下去了。
我等了半晌,忍不住問:「後來呢?」
「我的阿姨剛巧從英國到香港渡假,她又剛巧來探訪我。」阿莉連喝幾口黃酒。
我心中覺得蹊蹺,看著她。
她是個美麗的女郎。
她深呼吸一下,然後說:「我阿姨來的時候,並沒有打電話通知,她說過她會來看我,但我沒想到那麼早,那時才早上八點。」
「八點?派對在早上八點還沒有散?」我問。
「散是散了,但還有一位客人沒有走。」她說。
我明白了。男客人。
「我的天!」我說。
「你說得真對。『我的天!』。」她歎口氣。
「你怎麼辦?」我問。
她又給我夾一塊火腿小棠菜。
「我怎麼辦?我身上穿著睡袍,蓬頭垢面,我只好跟阿姨說,那位在浴間淋浴的客人是我的未婚夫——我們上星期才訂的婚,我們同是香港大學的同學,他叫尊,他念中文系。我已經寫過信去通知爸媽,可能因為假期郵誤問題,他們尚未收到信件。」
「你非常聰明呀。」天下巧事倒多,那個男人跟我有很多相似之處。
「是嗎?聽了我那番話,我阿姨的面色由灰白轉為紅潤。我那『客人』自浴間出來,我介紹他給阿姨認識,他們握一下手,阿姨便識趣的告辭了。」
「一切都很好呀。」我稱讚。
阿莉歎口氣,大眼睛水靈靈地看著我,她說:「好?我父母後天來香港,要見我的未婚夫。」
「呵?你的意思是,你們沒有真訂婚﹖」我吃驚地:「那怎麼辦?」
「怎麼辦?」她睜大眼睛,「你問我?我正不知道怎麼辦。」
我正在吃熏田雞腿,慢慢的放下筷子。我說:「你可以把那個尊叫出來,與他商量一下,不是勸他娶你,這倒沒有必要,可是請他幫個忙,再認一次未婚夫總可以吧?他有義務幫你這個忙。」
「尊?什麼尊?」阿莉攤攤手,「我根本不知他的名字,那天之後,我也沒見過他,人海茫茫,我難道還登報尋人不成﹖根本他不是中文系的,根本他不是叫尊,一切是我杜撰的。」
我又明白了,我的天。我的背脊發涼,那些精緻的小菜全像鉛塊似的塞在我胃裡,我跳起來說:「不!我不會這麼做,我不能夠。」
「求求你。」阿莉低聲道。
「告訴你父母,你們解除婚約了。」我怒說。
「不行的,我才『訂婚』兩個月。」
「我不能幫你,對不起,雖然我身高五呎十一吋,一百四十五磅重,香港大學中文系學生,英文名叫尊,我不能幫你。潘小姐,同時你難道不覺得,一個女孩子的私生活應當檢點些﹖」
我走到櫃抬去付賬。嘩老天!三百二十餘元。我回家還是得翻星座——倒的是哪一家子的霉?
付完賬我原本想立刻離開的,但是阿莉一個人坐在那裡,用手撐著頭,她的黑髮如雲一般散在肩膀上。我如果不幫她,她如何渡過這個難關?
畢竟私生活如何,只是她私人的事,我何必作之師作之君地教訓她。教皇又沒封過我做聖人,我也不可能十全十美。
我回到她桌子坐下。我說:「OK,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什麼令你認為我可以過關?」
她抬起頭來,轉憂為喜,捧著我的臉深深吻一下。
她嚷:「你這個好人!我知道你會幫我的忙,你這個好人!」
「回宿舍再講吧。」我說:「別在公眾場所表演這種肉麻鏡頭。」
在宿舍我們作進一步詳談,自然知道她找「尊」不知找得多急,終於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合乎她的要求。她的阿姨只不過見過「尊」一面,印象相當的模糊,所以如果由我出面去見她父母,冒充一下,絕無問題,這我是相信的。
然後隔那麼一年,去封信說已經解除婚約,父母比較會原諒她的行為。
真可惜。阿莉對男女間關係視作這麼平常。
我說:「這簡直是粵語片橋段,找別人來頂替未婚夫。」
阿莉答:「這是英文小說橋段,粵語片才沒這麼史麥脫。」
「得了。」我說:「看你闖的禍,又不敢對父母直言。」我頗有點悶悶不樂。
「可是你知道中國人的腦筋:中國女人如果單純享受性生活,便被視為淫婦,但如果為了靠山、飯票、兒女,一切又值得原諒。我父母可以原宥我與未婚夫上床,因為香港政府不久將會承認我們性關係合法化。跟別的男人﹖沒相干的男人﹖我豈不是墮落了﹖我不是不敢,只是不想令他們傷心。」
我瞪著阿莉。我從來沒聽過這樣荒謬與這樣真實的論調。我實在喜歡這個女孩子。
「現在聽著,尊,你什麼也不用做,我們甚至不必特別親密。由你出面,請我父母吃飯,當然,付賬的是我——」
「嘿!」我跳起來,指著她,「付賬的是你!虧你說得出口。」
「對不起。」她自手袋中取出鈔票塞在我口袋裡。
我捉住她的手。「阿莉,我只是開玩笑,這頓飯由我請,真的,我很高興認識你。」
「認識我?」她有點自嘲,「像我這種女人?」
「你是香港大學的醫科生。」我溫和的說。
「但是你心裡對我的評價如何呢?始終男人們還是愛處女。」她擺擺手。
我笑。
這個女孩子。
「那是你的生活作風,我無法干預。你應當知道什麼適合你。你是知識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