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亦舒
「噯噯,話不能這麼說,你侮辱女性,我反對。」
「算了吧,我自己難道不是女人?一個女人便是一個女人,總會得流露女人的本性,總會得多多少少利用她們原始的本錢,我難道說錯了?才不會。」我說:「我丈夫不讓我工作,他不喜歡我拋頭露面。」
「我早說過,你是個幸運的太太。」他聳聳肩。
「我覺得一切太太都不應出外工作。」
「是是,」他摟著我肩膀:「一切女人都應該被撫養著,被珍惜著,女人們都該早早結婚,找到最佳的歸宿,像你這樣,是不是?」
我微笑。把最好的十年青春換保障,結婚。
是,然後在十年之後,再出來找男朋友。
今夜我彷彿已經決定要勾引班。
他很快就會意了,這麼聰明的男孩子在這方面怎麼會得笨呢,他輕輕的問我:「你想清楚了?」
我點點頭。
「我的嘴巴很牢,你放心。」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是嚴肅的,具有誠意。
我又點點頭,我並不怕他的嘴巴。
「你的家還是我的家?」他輕聲問。
我在考慮。在我的家未免放肆點,但是半夜裡穿衣服走的將會是他,我可以一覺睡到天亮。到他家去?方便得多,但誰知道那是個什麼鬼地方。一個人成年之後,永遠是自愛——愛自己。
「你很慎重。」他吻我的手。
「我們到酒店去。」我說。事後兩個人穿衣服一起走,但是有點髒相。
他猶疑。「我從來沒到酒店開房間。」
我說:「我也沒有。」
「到我家來,」他說:「你該看看我的家。」.
「說叫『舍下』。」
「你該來看看『舍下』」他笑道:「很暖和別擔心、你不會被待慢。」
「那張床很多女孩子躺過吧,」我笑說:「我當然沒想過你會為我買一張新床。別介意。」
「別介意?當然我不會介意,女人都有妒忌狂。最好是每個男人一見她就中魔成為她一生的奴隸,她愛不愛他倒不是問題。」他笑。「是不是?」
「是。」當然是。
我們終於到了他的家,那是個很不錯的小公寓,兩間房間兩個客廳,居然還看得見海港景色,收拾得也很整齊,只是沒有個人特色。
他解釋:「我只是回來睡覺。」
我笑,坐下來,很有點緊張。
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說:「我們其實不一定要做那件事,真的,我們聊聊天也可以。」
我握住他的手。「謝謝你,班。」
「如果我可以幫助你恢復信心,如果我可以使你快樂,盡可能範圍內,我一定會做到。」
他可以做得到。但是我呢?從此之後,我這個人不再完全屬於王世傑….世傑知道了又會如何?
我真正的在想,他知道又如何?也沒有怎麼樣!不錯,他是賺錢的那個,但是我即使回了娘家,父親恐怕會把我供養得更好。飯票不是理由,不過我與世傑是有感情的,不足以山盟海誓,但足夠白頭偕老。「你在想什麼?」班把我擁在懷內。
「想我的丈夫。」
「女人總是在最荒謬的時間想最荒謬的事。」他喃喃的說,緩緩地吻我的耳朵。
我覺得我無恥:耳朵上戴的是世傑送的鑽石耳環,人只有在無恥的時候才最滿足最快活——佔了便宜,成功地做了一次騙子,諸如此類……
我們坐在他那張小小的床上。
我說:「什麼事總有第一次,過了第一次一切會成為習慣。」這話是為說服我自己而講的。
「是嗎。但是我卻希望你永遠覺得是第一次。凡事成為習慣之後實在太糟糕。」
我明白,我與世傑……
班的身體強壯而有力,他很年輕,比他的年齡小很多很多。剎那間我像回到極幼的小女孩時期,身上永遠穿粉紅色裙子,白襪子。糖與香料。我緊緊擁抱著班,我並沒有流下眼淚,一切也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美妙,藍鳥並沒有出現,我只覺得一點點高興。
高興在十二年之後,我還能夠吸引到年輕的男人。,這證明很多:證明我還是一個女人,尚被需要的女人。
班問我:「有沒有失望?」他還是那麼可愛。
我微笑。
他送我回家。
在家淋完浴,我發覺掉了一隻耳環在班家中。
那是只一卡拉的方鑽耳環,而且具紀念價值,我必須要把它取回。我不知道班的電話,不過記得他住的路名與門牌。我披上大衣馬上出門,心中很懊惱,這簡直是蛇足。如果不立刻去,又怕他的傭人會拾走。
我不會原諒自己。我把車子開得飛快,到了班家,胡亂停好車子,上樓按鈴。
屋內有燈光,而且我走了才不夠一小時,我相信他人在。門鈴按完又按,他終於來開門。
「你——」他很驚異。
室內有音樂聲。我馬上明白了。
我低聲說:「一隻耳環,快去找一找。」我給他著左耳,「同樣的一隻,我在門外等你。」
「謝謝你。」他也低聲說。掩上門,進去了。
裡面傳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誰啊﹖」
「呵——收報費的,欠了他好幾個月,所以趁夜來追數,我到睡房去拿給他,三分鐘。」
我靠在門口,所有的話聽在耳內,我不是不覺得好笑的。真是的,虧他想得出來:收報費。他家裡訂此些什麼混帳報紙。
同時我也覺得辛酸。女人。女人喜歡什麼都往最好的地方去想。而事實上我不過是他輪班女人中的一名,他當然有女朋友——許多許多。(藍鳥!)
過沒多久他又來開門,把耳環放在我手中,我攤開手一看,不錯是它,真是不幸中大幸。
他用手作揮汗狀,「噓!」他說。
「謝謝。」我說:「再見。」
他擺擺手。
我忍不住笑著回敬他一句:「龍體保重。」
他作其要揍我狀,然後關上門。
我走到樓下,已經筋疲力盡。我把耳環戴上,開車再度回家,心情完全不一樣,幾乎忽然老了十年。
並不值得。我不懂得玩,我太投入,不夠灑脫。
一切都並不值得。
事後那幾天,班有打電話來,但是傭人替我回掉了,我對班完全失去胃口,一切不過是我幼稚的幻覺,一切一切,我不過是一個貪婪與愚蠢的女人。
世傑帶著孩子們渡假回來,我開著平治去接他們,兒子纏著我又叫又跳,頭上戴著迪斯尼樂園買回來的米奇老鼠帽子。
世傑說:「你的氣色好多了,我真有點懷疑你有情人調劑精神。」
我握著他的手,笑一笑。
我開車把他們送到家,行李馬上攤滿一屋子,世傑往床上一倒,呼呼地睡。大兒子猛抓著電話向他的小朋友報導旅行過程。小兒子在廚房找冰淇淋。幸虧女傭人大前天已經回來上工了。
我踢世傑。「喂,你把你那臭鞋脫掉好不好?床罩是新的!」
他躍起把我拉在床上,咆吼一聲,「當心!我是一個性飢渴的丈夫。」
我笑說:「救命救命!非禮!」
他做一個猙獰的樣子,「不會有人聽見的!」
小兒子臉上糊滿冰淇淋,站在房門口說:「我聽見了。」
我們大笑。
我發覺我其實是一個快樂的家庭主婦。
世傑問:「你好嗎?」
我答:「很好,謝謝。」我把頭埋在他胸膛裡。
世傑,我收回一切對你不公平的抱怨。
於是我們又開始正常家庭生活。
隔了很久很久,我又見到班。
還是世傑先看到他的。世傑說:「那個男孩子,不是跟你同一陶瓷班的?」
我說:「你的記性倒是很好!」
「又錯了。記性不好是錯,記性太好又是錯,做丈夫在這個年頭真是難。」
我隔一會兒才轉過頭去,是班。班與他的女友。
那個女孩子艷麗得驚人,穿得很暴露,天氣還涼,她已經繃著小小的T恤,眉毛跟班一般濃,眼神與班一般的具挑逗性。
世傑也說:「美麗的女孩子。」
我點點頭。
班也看見我們,很大方的走過來,我們四人互相介紹。
班看著我一會兒,我微笑。奇怪,我並沒有臉紅,我問他:「好嗎?」
「好,你呢?許久不見。」他撥撥耳朵。
我又微笑,我想我還是喜歡他的,這可愛的大男孩子。
我說:「帶兒子們來游泳。你們剛要走嗎?不客氣了。」
「再見。」班說:「有機會再見。」
他帶著他那耀眼的女友走開。
世傑說:「這男孩子彷彿對你有點意思。」
「呵﹖」我反問:「我﹖你難道沒瞧見他的女伴﹖我已是老太婆了,能把他養下來。」
「別那麼說好不好?」世傑笑,:「那我豈不是成了老頭子?」
兒子們自泳池上來的時候我才想起,咦,世傑吃醋了。他剛才那話兒當中,多少帶點酸味。由此可知,我還不致是王家的一件客廳家俱。
我微笑。我是一個貪婪、無恥,而且幸福的女人。我很為自己慶幸。
未婚夫
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美麗的身裁,美麗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