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宋思樵
本來,他的父親嚴克東和彭襄妤的父親彭陸珩是同鄉好友,更有著同窗三載的非凡情誼。兩人同年赴京應考,雙雙折桂,名列金榜,更蒙當時的聖上孝宗賞識,一路封官加袍,仕途順遂。
一直到孝宗駕崩,武宗即位,他們二人分別官拜南京副部御史及應天府尹,可謂是平步青雲,官運亨通。
而閻克東見彭襄妤生得粉妝玉雕,聰慧伶俐,甚為喜愛,遂向彭陸珩提出了聯婚之請,盼能結為秦晉之好,讓兩家的關係更上一層樓。彭陸珩對閻俊青的印象本來就不錯,既然閻克東有心結親,他也樂得順水推舟,一口應允,從此,兩家關係更為親密,往來頻繁。
而彭陸珩為官清廉剛正,耿介拔俗,他見劉瑾把持朝政,尊斷弄權,迫害忠良,連劉健、謝遷這樣忠肝義膽、勞苦功高的三朝元老,他都忍心污蔑菟陷,強迫他們退休返鄉。一時義憤填膺,不忍袖手旁觀,繼續坐視劉瑾非聖誣法,倒行逆施,故連忙上疏,奏請皇上明辨忠好,重用賢良,務須留任劉健、謝遷這二位年高德助的忠臣,以上安下顧,風清弊絕,力振朝綱。
劉瑾知悉,十分震怒,便隨便按了個罪名,將彭陸珩降職,謫戍陝西。
而閻克東處事較為圓滑世故,是個深諳見風轉舵為官之道的人,彭陸珩出事之後,他生怕被牽累下水,為了明哲保身,他刻意和彭家保持距離,並選在彭陸珩遠赴陝西就職前夕,托人送了一份殘酷的短箋,大剌刺地言明退婚之意。
而對於彭陸珩全家一十五口被殺的慘劇,他更是三緘其口,冷淡之極。
這件事,閻塚臨危變節,置身事外,確實難脫罔顧道義的罵名,怨不得彭襄妤今日對他冷言冰語,不留情面。
雖然,這種任人忽略譏刺的滋味並不好受,但,為了和她再續鴛盟,穩住官位,束縕求火的他,不得不折節下士,萬般吞忍,學那啞巴吃起黃連啦!
「襄妤,你別生氣,」閻俊青訕訕而笑,「我並不是蓄意要與你的丫頭為難,而是她太放肆無禮了,所以……我才忍不住想出手教訓她。」
彭襄妤輕搖了一下香扇,唇角泛起一絲冷笑,「閻公子,我那丫頭雖然出身不好,沒念過多少書,但,她也懂得一個義字,不像有些人,習孔孟之道,經輪滿腹,詩禮傳家,卻是個悖理忘義,自私怯懦,落井下石的小人!」
閻俊青微微一窒,隨即,又厚著臉皮強擠出一絲笑容,「襄妤,你別挖苦我,我此番前來,是抱著負荊請罪之心,專程向你陪罪的!」
彭襄妤譏誚地微揚起秀眉,「閻公子,你是前程看好的大官人,而我,只不過是一名被命運撥弄,看盡人情冷暖的青樓女子,怎敢要你紆尊降貴向我陪罪?」她皮笑肉不笑地輕哼了一聲,「哼,再說,你也沒犯什麼錯,只不過是順應現實,及時解除了一樁『損人利己』的婚約而已!」
閻俊青艱澀地吞了一口苦水,「襄妤,或許當時我父親的作法是自私了些,但,那時劉瑾當權,而他又是個心胸狹窄,喜歡無中生有,豺虎磨牙的人,倘若,我父親不當機立斷,和你們撇清關係,只怕──也難逃遭劉瑾整肅清算的噩運,如此慘烈的代價,又於事何補?」他振振有辭地提出辯解,「除了親痛仇快,死不瞑目之外?」
彭襄妤輕哼了一聲,臉上充滿了不假掩飾的鄙夷,「說得好,閻公子,我爹他就是不懂得掌握貪生怕死,縮頭藏尾的功夫,才會惹禍上身,落了個滿門慘死的下場,不像你父子二人識時務為俊傑,靠著雞騖爭食,賣友求樂的本事,便能衣錦得意,活躍於廟堂之上,繼續做那尸位素餐的達官顯貴!」
閻俊青又被她字字犀銳的嘲諷給刺挑得滿臉僵硬,坐立難安,怎奈他有求於人,不得不投鼠忌器,再三吞忍了。
「襄妤,得饒人處且饒人,請你口下留情,給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好嗎?」
「將功贖罪?」彭襄妤好笑的挑起了一彎月眉,「閻公子,你在說笑吧!你何罪之有?需要向我這個不諳現實,乃至家破人亡的孤女這般低聲下氣?!」她神情淡漠地抿抿唇,「你有什麼意圖,便挑明了說吧!不必跟我玩這種前倨後恭,虛情假意的把戲!」
閻俊青深吸了一口氣,「我希望能和你盡釋前嫌,再續……鷥鳳。」他按捺住性子,故作鎮定的緩聲說道。
彭襄妤的表情十分古怪,看不出是喜,是怒,「你的意思是……你想娶我?」
閻俊青點點頭,「對,只要你願意,我馬上替你贖身,擇日拜堂成婚。」
彭襄妤輕呼了二聲,要笑不笑地瞅視著他,「你不在乎我已今非昔比,是個逢人賣笑的煙花女子嗎?」
「不在乎。」閻俊青連眼珠子也沒眨一下。
彭襄妤笑了,笑得有些耐人尋味。「好,我有個條件,你若肯依我,我便同意嫁給你,和你重續良緣!」
閻俊青眼睛一亮,驚喜交加,「什麼條件?你儘管開,我統統依你!」他不加思索的開出支票。
「條件不難,就看你有沒有那個誠心?」彭襄妤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首先,你必須對外宣告,你要娶我為妻,並派正式的媒人到迎翠樓提親下聘,選定良辰吉時之後,再以八人大轎,官家之禮,浩浩蕩蕩,光明正大地到迎翠樓迎娶,倘若你做得到,我便不計前嫌,屈身下嫁!」她一字一句的慢聲說道。
閻俊青霍然變了臉色,怎麼也沒想到彭襄妤會開出這麼「苛刻」的條件來。要知道,當時的社會民風保守,一般人即使招妓為妻,也都是偷偷摸摸地私下進行,沒人敢囂張行事,惹人非議。而彭襄妤居然要他「大張旗鼓」,以官家之禮,風風光光地到青樓門前迎娶,這不是漫天開價,強人所難嗎?
「你開玩笑!哪有人用官家禮儀來迎娶妓女的?」他大為光火,再也按捺不住那一股直撲上來的怒氣,「你不要得寸進尺,給臉不要臉!」
彭襄妤並未動怒,反倒露出了滿臉揶揄的笑容,「閻公子,你若是無法接受我的條件,你現在便可走人,我可沒逼你折節下士,自討沒趣地來向我求婚示愛啊!」
「你……」閻俊青臉色一陣白一陣青地,「你是故意刁難,尋我開心的對不對?」
彭襄妤又冒出了一聲冷笑,「閻公子,你言重了,是你自已送上門來,演了這麼一出負荊請罪的求婚紀,我被你的『誠意』感動,方才說出了唯一的條件,你就算做不到,也不必老羞成怒,對我吹鬍子瞪眼睛地!」
「你……」閻俊青下顎緊繃,又被她堵得一時無言以對,好生懊惱。
彭襄妤淡然地掃了他一眼,「閻公子若無其他貴事,請你早回,小女子時間寶貴,無暇陪你玩這種大眼瞪小眼的遊戲!」
閻俊青臉色十分難看,由青轉紅,又由紅轉白,他暗暗吞嚥了一口水,再度強迫自己拉下身段,擠出聲音,「襄妤,我真心想娶你為妻的,你何苦雞蛋挑骨頭,蓄意為難我,讓我難做人呢?」
「我並非刻意為難你,任何人想娶我,都得依這個條件,否則……」彭襄妤面無表情的哼了哼,一副沒得商量的神情。
「你執意如此,毫無商量的餘地嗎?」閻俊青咬著牙,再次悶聲詢問。
彭襄妤冷冷地望著他,「你可以走了,閻俊青!」
閻俊青臉色一寒,額上青筋突起了。「彭襄妤,你以為你是誰?!架子端得比天皇老子還大,若不是你的老相好狄雲棲為了你,挾怨公報私仇,擋了我父子陞官發財的機會,像你這種朝秦暮楚,人盡可夫的蕩婦淫娃,娶來做妾,仍嫌有辱門風,何況是正室?」他怒氣騰騰地還以顏色,刻薄之語傾巢而出,「我肯娶你,已是天大的恩賜了,你不懂得惜福感恩,反倒一再擺譜拿喬,獅子大開口,要我八人大轎迎娶?!呸!」他輕蔑地冷哼一聲,「你以為你還是以前那個冰清玉潤的官家千金嗎?」
彭襄妤瞼色微微泛白了,但,她卻挺直背脊,像一株不畏風霜的冷梅,傲骨嶙峋地面對著閻俊青的羞辱。「原來你是為了保住官位,不得不搖尾乞憐,向我這個有辱門風的青樓女子求婚?哼!」她不勝唏噓地搖搖頭,「閻俊青,為了陞官,你連哈巴狗都肯扮,還真個枉讀詩書,斯文掃地的可憐蟲!」
閻俊青氣得呼吸急重,濃眉糾結,眼睛裡冒著二簇熊熊怒火,「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哼,我再怎麼不堪,好歹也是個官袍加身的青年才俊,不像你,自甘下流,喜歡做那煙視媚行、生張熟魏的路柳牆花,你如此下賤墮落,不僅辱沒了彭氏歷代祖先,甚至還污蔑了你爹的一世英名,讓他死後,含羞九泉,無顏見列祖列宗,這般不肖劣女,你有何面目見人?又有何處值得矜持自傲?」他一臉鄙視地盯著她,話音咄咄地說到這,扭著嘴角,冒出了一聲尖刻而殘酷的冷笑,「哼哼,彭襄妤,你還敢以真名實姓窩在這高張艷幟,我真是替你感到悲哀汗顏!」說罷,他帶著一臉殘酷的獰笑,倏然起身,不待凜若冰霜,面如白紙的彭襄妤下達逐客令,便揚著頭,以一種高傲而不可一世的姿態,邁開大步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