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杜鵑花日子

第20頁 文 / 亦舒

    「是的,我們考慮過這個問題,人類需要食物,我們都知道,你放心,我們會替你準備的。」

    「他」很滑頭,看樣子不打算放我回去了。

    我站起來,踱著方步。

    我說:「我父母要難過的。你們得想辦法告訴他們,叫他們別擔心,對你來說,我是一個樣版,我的父母,他們很愛我,明白嗎?」

    「人類大多牽掛了。」他說:「照儀器指示,你說這話的時候,的確很憂慮,可是你比別的人鎮靜——為什麼?」

    「因為我是一個無所謂的人——你們從哪個星球來?哪個太陽系?你們的飛行物體太落後了,你知道嗎?咱們在一九五二年就攝得飛碟的樣子,就跟你們這件東西沒有什麼兩樣,你們在廿多卅年內難道一點進步也沒有?太難為情了。」

    「什麼?飛碟的外形?我們以為這是人類喜歡的樣子。」

    「哈哈哈!真好笑,你們把人類抓了來,還說咱們喜歡這鬼飛碟的樣子,為什麼不說你們做不出更好的飛碟?」

    他忽然坦白的承認,「這倒是真的,我們做不出更好的飛碟,因為我們根本不需要飛碟,飛碟是用來盛載你們用的,我們隨便可以回家。」

    我奇怪透了。「什麼意思?」

    他說:「我不是說過了?你們的宇宙,是我們的一口井,我們把手伸到井裡去,摸到了水,是不用戴手套的,水對我們沒有害,可是你們像魚一樣,沒有水不行,所以我們造了飛碟,不明白嗎?」

    「我的天!」我說:「你們是巨人嗎?是的,別笑,我可以想像,可是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他」笑:「我是無所不在的。」

    「我不明白。你怎麼無所不在?你又不是上帝。」

    「你相信上帝?」他忽然說?

    「自然,」我說:「有什麼稀奇?『在天上我還有誰呢?在地上也沒有值得仰慕的。』讓我回去吧,我肚子餓極了。這算什麼呢?聽上去你也不是一個橫蠻的人。」

    他微笑,「你吃飯是什麼時間?」

    我猶疑的答:「地球時間,下午六點半。」

    「還早呢,現在只是地球時間五點半,吃多了,會胃氣痛。」他滑溜溜的說。

    我很氣,我說:「真沒想到你跟我們一模一樣:沒有誠意!說不定你也是地球人,在那裡裝神弄鬼!」

    「我不是地球人,你要不要我顯示給你看?」

    我出了一身冷汗,「不要!你真討厭!誰要看你的鬼樣子?」

    他笑了,笑得很溫和。

    我呆呆的坐著,我說:「其實……說說看,你有沒有頭?」

    「沒有。」

    「我的媽!」我害怕,「沒有頭?有沒有眼睛?鼻子?嘴巴?多數的外太空人都有幾個頭,又有好幾隻手。」

    「我們不需要,我們什麼都不需要,我們沒有頭,沒有手,沒有腳,沒有身體。」

    「你們是什麼?用什麼看?用什麼感覺?」

    「用『心』。」

    「心?只是一顆血淋淋的心?」

    「我們的心沒有血。」

    我皺上眉頭,是怎麼樣子的呢?我真不能想像,反正活不長了,索性拚了老命,看看他是長得什麼樣子也好。不不——還是忍受一下的好。

    「你可以看。」他說。

    我前面的牆壁忽然變得透明了,「變」得透明是因為沒有窗門移動過,忽然之間牆壁變得透明了,我見到無數的星,像在倫敦看天象館,無數的星在深藍的天空裡。

    我為之精神一爽,我說:「你們這口井實在不錯啊。」

    「是,我也如此說,多年前我來過一次,那是很久的事了,」他感慨的說:「沒有人相信我……後來我父親很生氣,不准我再來,可是我忍不住,人真是奇怪的,我喜歡他們,這次來,不過是找一個人談談。」

    我居然同情他起來,「在你的地方,你很寂寞?」

    「是呀……很寂寞,那麼大的花園,可是沒有人……」

    我問:「一個很大的花園裡,花園裡有一口井,井裡是我們的宇宙.宇宙其中一粒灰塵是我們的太陽系。你的花園可真大呢。你難道不與你父親說話?你沒有朋友?沒有同學?沒有兄弟姊妹?」

    他似有難言之隱。我不便追問下去。

    我著著「窗外」的繁星點點,很後悔不懂星象,要不然記住其中一顆星,就可以知道自己在哪裡。

    他輕輕的說:「沒有用的,這些星星不是在地球上可以看到的。」

    我猛然抬頭,「你怎麼知道我想什麼?」我詫異的問。

    「這些本事,我還是有的。」他難為情的說。

    「那很好,我不必說話了。」「請說話。」他急忙的說。

    我放心了,他原來不過是因為寂寞,所以找人說話,他倒沒有找錯人,我是出名的大嘴巴,最能說話的。

    我把我自己的故事說了一遍,然後說:「……後來我覺得自己是一點不缺,連手套都有兩雙。」

    「你很滿足?」

    「是呀,我生命中缺少的東西,我不大想。現在年紀大了,我比較懂得珍惜在我身邊的東西。」

    「這是好的。」

    「你既然知道我在想什麼,為什麼還要找一種會說寧波話的機器?」

    「因為禮貌,真是虛偽。」他笑了。

    我覺得「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而且說起話來,比很多地球人有意思,如果有空,有這麼一個聊天的朋友,還真不錯,可惜我有那麼多的事要做,我是地球人,再清高不起來的,俗務纏身,我還是想回家。我不要與他說太多,說多了,他覺得有趣,我就更脫不了身了。

    我閉住嘴,可是沒有用,他早已經猜到我想的是什麼了。

    我說:「真口渴,如果有一杯基尼斯喝就好了。」

    「基尼斯?」他問。

    然後在我面前,忽然就出現了一杯基尼斯。我歡呼一聲,伸手去拿杯子,杯子是涼涼的,上面浮著米白色的泡沫,我盡情喝了一口。

    哈,我想,還真不錯呢。

    長期的飛碟客,可不必擔心物價飛漲,要什麼有什麼。

    我呼嚕呼嚕的笑。可是喝多了,到什麼地方上廁所?這房間裡什麼設備也沒有。

    喝完了基尼斯,就躺在地上,我跟地板說:「軟一點,軟一點。」果然那地板就軟了,根本物體要變型態,是很簡單的,他連基尼斯都變得出來,就很有辦法了,這點小事難不倒他。我覺得我好比孫悟空得了如意金箍棒一般的高興。

    他說:「你想的東西真多。」

    「你都知道嗎?」我問。

    「多數知道。」

    我說:「不容易,人家是學貫中西,你是學貫宇宙。」

    他笑了,彷彿很高興的樣子。

    他問我:「你覺得上學好不好?」

    「好什麼?天天那麼冷,天天走那麼長的路,到了學校,悶都悶死了,如果不是上學,你怎麼捉得住我?」

    「到底你們地球人是喜歡上學的,你們學知識的方法,真是落後。」

    「什麼落後!別吹牛,你是怎麼學的?」

    「我不用學,我生下來就有知識,像你們生下來就有頭髮一樣。」

    「嘩,」我說:「不學而知之,上也!人人都這樣嗎?那倒真人人平等了。」

    「可是我說過,我那裡,只有我與我父親……」

    「啊,真不幸,有了學問也沒有地方可供炫耀,如錦衣夜行。太寂寞了。」

    「是的,寂寞。」

    「不要怕,我也很寂寞呢。在學校裡,我是最糊塗的,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別人去參觀廠家,我卻在課室裡呆坐,坐了半晌,才知道沒課,多笨。」

    「可是你總有伴兒呢。」他居然很羨慕。

    「哎唷,不提也罷,這地球上多少言語無味、面目可憎的人物,我見到人頭痛,人家見到我也頭痛,索性躲在宿舍裡睡覺。人也是寂寞的。」

    「我見到很多人,他們都不寂寞。」他不相信。

    「你沒有深入研究而已。我勸你再造幾隻飛碟,多抓幾個人來觀察觀察,不過你這麼簡陋的飛碟,可不行,你得準備幾副麻將牌,一堆黃色小說,幾瓶洋酒才行。」我說。

    「也只有中國人才打麻將。」

    「可不是。」我笑了。

    他忽然說:「儀器來了,要不要說寧波話?」

    「要呀要呀。」我說。

    他再一次開口,說的就是寧波話了,我聽了簡直大樂,那聲音跟我三哥有點像呢,當然為了方便記敘,還是用普通話的好。

    因為說的是家鄉話,我也就沒那麼擔心了。

    他說得真好,那一定是副十全十美的機器,什麼俚語都懂得,有時候我還被他考倒呢。我很羨慕。如果我也有這樣的機器,什麼語言都會了。

    有超人的力量,是多麼快樂呢。

    如今我是這麼微小輕弱,憑我一生之力,也做不出什麼來,人生不過幾十年,匆匆一世,並沒有再活的機會,我也算是盡力而為了,奈何天份所限,始終活在一個框框裡,太可惜了。想到這裡,非常的可憐自己,難過得幾乎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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