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斐燕
「無痕,以後你若見了這畫中少年,可會認得?」她望著他的眼睛,正色道。
夢無痕點了點頭。
「那麼——」慕容華衣沉睫,道,「如果那天我不在了,請你好好照顧他,可以嗎?」
「你在說什麼?」夢無痕蹙眉。
什麼叫那天她不在了?這語焉不詳的話,聽得他心裡很不舒服。
「你只要記得我今天的話就可以了。」慕容華衣淡淡地道。
「我不明白。」
慕容華衣嫣然一笑。然而這笑容看在夢無痕眼裡,卻覺得泛著絲絲的冷。
只聽她柔聲接道,「無痕,你怎麼就不明白呢!你在我身邊一年了,還看不出我是做什麼買賣的?像我這種人,手裡不知染了多少血,也不知哪天就悄無聲息地去了。殺手本不該有感情,也不該有牽掛,可惜我卻——」
「華衣!」伸手覆住那雙纖白的柔荑,掌心的冰涼令他心頭抽了一下。憐惜地望著她,夢無痕道,「我不管你做的是什麼買賣,也不管你手裡染了多少血。我只知道你曾經答應過,要永遠和我在一起。」
盯著她琉璃般美麗的眸子,他一字一字地道,「你不可以失約,絕對不可以。」
「我……」慕容華衣怔住了,心頭一陣亂過一陣,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還有——」夢無痕微微一笑,輕道,「你自己的弟弟,自己去照顧。別妄想托付給別人。我對照顧孩子,一點興趣都沒有。」
「夢無痕!」一把甩開他的手,慕容華衣咬牙切齒地叫。
溢出一陣朗笑,卻在對上她惡狠狠的目光時,摟過她柔軟的身子,低柔地道,「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著,才能好好地照顧昕兒,好好地——陪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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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藍的紙箋,在纖白的素手間化為灰飛,紙箋散在風裡,不留一絲痕跡。
紙箋上的密令,卻已牢牢地印在慕容華衣眼底心頭。
「一月之內,震遠將軍莫雲飛,死。」
短短十二個字,是硃砂寫就,由燕王府特別訓練的信鴿送來。這是朱棣又一個密令。
莫雲飛,建文帝朱允炆手下最驍勇善戰的一員猛將,當年追隨太祖皇帝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而今雖然年過六旬,但其人在朝中的聲望,行軍佈陣的韜略,卻依然是朱棣登基稱帝的一大阻礙。
朱棣正式與朝廷翻臉後,連連攻克諸多郡縣,揮師直指南京。朱允炆大驚之下,派莫雲飛披掛出征,鎮壓叛亂。自莫雲飛領兵以來,戰勢膠著不下,令朱棣大動肝火。
慕容華衣明白,莫雲飛一定要死,他一日不死,朱棣稱帝的野心就一日不能實現。而雙方的戰爭多持續一天,付出的就是死亡與鮮血,哀慟與淚水的代價。所以,他不得不死,所以,她必須去殺了他。
慕容華衣輕輕歎息,她注定是逃不開這是非圈子。絕命門本是她義父借由朱棣的勢力所創立,是為他剷除異己的工具,這些年她接任門主,絕命門在江湖中聲名日盛,卻依然要為朱棣賣命,這是她無力掙脫的命運,除非……除非有一天,絕命門不再存在了,否則,她永遠無法解脫。
苦澀地一笑,她無限眷戀地望向那月白色的小樓,那裡有她今生最割捨不下的情感。心,痛得厲害。她明白,這一去,也許今生就再也見不到那清雅的容顏,那溫暖的笑容。
莫雲飛不是尋常人,且不說他眾多武藝高強的護衛,就是他自己,也曾拜在唐門一代奇才柳頃硯門下,一身刀法毒術不容小覷。對付這樣一個人,她著實一點自信都沒有。
再望一眼清雅的小樓,小樓的燈還亮著。慕容華衣徘徊著,猶豫地問著自己,要不要再見他一面,要不要再於他說上幾句話,要不要再多看他一眼?終於,她還是忍不住進了小樓,走上那雕花木梯。
她看見了那道純白的門簾,門簾中散發著昏黃的光暈,溫暖而柔和。但就在她踏上最後一級樓梯的一瞬,燈驀然滅了,溫暖柔和的光暈不再,獨留一片黑暗。
慕容華衣怔怔地立於黑暗之中,良久良久。他該是睡了吧,她苦笑一聲,終是默默地下了樓。
罷了,相見不如不見。
東風起,桃花舞,落紅無數,散落在慕容華衣的發上,眉梢,衣褶。
紅色的,是花,是雨,還是淚?
※※※※※※
刀光,鮮血,慘號,清晰地迴盪在慕容華衣的眼底耳畔。她強撐著重傷的身體,伏臥在馬上,任血浸濕馬鞍,染紅鬃毛。
那噩夢一般的搏殺依然歷歷。
莫雲飛死了,死在她大魔刃第七式「日月瀠洄」之上,與她同去的絕命門七大殺手也死了,死在莫雲飛以及他手下的十大護衛手中。而她自己,身中十七刀,所幸都被她避開了要害,但大量的失血,卻令她頭暈目眩。
最要命的,是莫雲飛臨死前的反撲,就在她的彎刀沒入莫雲飛胸膛的一瞬間,他也以唐門至毒「藍影」為自己收回了些本錢。
疲憊的靠在馬背,慕容華衣的眼皮越來越沉,昏然欲睡。但她緊咬牙根,硬是強撐著不讓自己睡去。她明白,這一睡,只怕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馬在疾奔,顛簸間令她的身子陣陣抽搐,痛是唯一的感覺,而回去,回到他身邊,卻是唯一的堅持。
近了,絕命門的總壇,美麗嬌艷的桃林,以及那清雅的月白色的小樓。自迷濛氤氳的眼中望去,她心心唸唸要回的地方,已經近了。
遽然,胯下的駿馬似是被什麼絆了一下,馬匹受驚之下,一聲長嘶,前蹄下上踢起,竟將慕容華衣生生摔下馬來。乏力的身軀在半空無助地劃開一個弧度,重重地摔落在地。
渾身上下是散架也似的痛,就如同被寸寸撕裂一般,慕容華衣倒抽了一口冷氣,臉色都泛了青,但她旋即努力地撐起身子,一步一步,蹣跚著向前行去。
一定要再見他一面,
一定要再見他一面,
一定要再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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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七日,夢無痕再沒見過慕容華衣。她如同忽然間消失於絕命門中一般。他的心緒漸漸有些不寧起來。一年來,他們幾乎每日都會見上一面,淡淡閒聊幾句,或是淡淡閒聊幾句,或是靜靜小坐片刻,何曾一連七日都未曾見上一面?他微微皺眉,啟窗。
窗外桃花爛漫,忽然一正大風襲來,片片桃瓣漫天飛舞,如同天降紅雨,轉眼間,地面上已覆滿了一層薄薄的淡紅花瓣,但夢無痕心中牽掛的女子,卻依然芳蹤渺渺。
靜靜地坐著,靜靜地等著,直到夕陽薄暮,直到天色漸暗,慕容華衣仍是不見蹤影。夢無痕點燈,昏黃的光影搖曳著撒下清冷的光暈,不期然的令他感到不安。
不知候了多久,突然他被一陣紛沓凌亂的腳步聲驚了一驚。隨即,一個浴血的纖弱身影踉蹌地跌了進來。夢無痕閃身上前,正好一把扶住她。
「華衣……」夢無痕語聲竟微微有些發顫地望著懷中女子。
慕容華衣身上不知帶了多少傷痕,血早已染紅了襲夜行衣,只是衣是黑色的,看不真切,只是當他以手相扶時,染了一手的鮮紅。但這尚不是最致命的,更嚴重的是,她的面龐竟籠著一層淡淡的瑩藍,藍得詭異,藍得慘然。
一口黑血咳了出來,慕容華衣留戀的目光癡癡地凝望著他悲切的容顏,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明白自己中的是天下至毒「藍影」。死亡,是早晚的事罷了。但她卻依然希望再見他一面,看他一眼。那樣,她也可以安心地離去。她的殺孽太重,死了也不過是罪有應得,但他,卻真真令她放不下心。
夢無痕輕輕將她攬入懷中,眼中呈現一抹凌洌的異彩。他將她扶坐在床榻,盤膝坐於她身後,雙掌緊貼她的背心,一股至柔的真力已輸入她的體內,護住了她的心脈。隨即,十數支銀針連扎慕容華衣週身大穴,黑色的血漸漸順著銀針滑落,直至血色變為赤紅。
他將銀針拔出,毫不驚訝地發現整支銀針都泛了黑。他苦澀地一笑,將銀針棄去,運力於指,竟驀然劃開腕脈,將體內的鮮血逼入慕容華衣口中。
慕容華衣無力地搖頭,淚水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與他的血融在一起,順著唇角,滑落一抹淡淡的紅。
夢無痕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而與此同時,慕容華衣面上籠罩的瑩藍也漸漸淡去,直至消失不見。他終於微微鬆了一口氣,扶她躺下。
「你……你不要命了?還不快止血。」慕容華衣喘著氣,吃力地道。
淡淡一笑,夢無痕彈指點了臂上幾處穴道,腕上不斷湧出的鮮血才算止住了。
深深地,深深地,慕容華衣望著他。他的眼神不再空濛,不再茫然,清澈的眸光是那樣柔,卻又難掩薄怒地凝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