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季瑩
高原希介很爽快的答應幫他這個忙,但高原希介仍不免意味深長的提醒他:「紙是包不住火的,等有一天美奈子知道事實真相,事情也許會一發不可收拾!」
是的,揚之也知道隱瞞美奈子他即將結婚的事實是可鄙的,但依他對美奈子個性的瞭解,他現在不隱瞞,事情反而可能有馬上被弄擰並鬧得翻天覆地的危險!揚之相信幾個月或一年後才對美奈子說明原委,是最好的辦法。屆時,美奈子應能體察他的苦處,屆時,他們可以放膽的相戀乃至結婚。
當然揚之也撥了一通電話給美奈子,他簡短的要求她好好完成學業,至多一年他就會回大阪去同她碰面,當她哭泣著在電話彼端追問他,為什麼需要經過那麼長久的時間他們才可能再見?他只能滿心疼痛與歉意,含糊其詞的答道是為了不讓他的恩人裴懷石受到更大的刺激,他痛苦的再次求她耐心等候,並答應盡快給她圓滿的回音。
掛斷電話後,他連失魂落魄的空檔都沒有就直奔到母親倪秀庸的房裡,一五一十告訴母親他和裴煙如達成的協議,他希望母親說服裴懷石,暫時不要把他和裴煙如完婚的事傳入伊籐家,因為伊籐博昭可能在任何一餐飯的進行間就向家人宣佈這樁他自認為是的喜訊,這樣一來會將他的苦心毀於一旦,以美奈子的性情,她大概會一分鐘也坐不住,馬不停蹄的飛奔來台灣興師問罪。這些,都不是他樂見的結果。
乍聞揚之與煙如如此約定的秀庸,似乎真是被驚呆了!揚之當初答應婚事時,她就曾滿腹狐疑,心想煙如是如何反敗為勝?說服她那固執起來像頭蠻牛的兒子應允這樁婚事的?沒想到個中還有交換條件,而條件又是如此荒唐與教人心酸!
可是對這個約定她並無法偏袒誰,如果說往後一年是揚之和煙如僅能掌握的命運,那麼她只能祈禱上蒼讓裴懷石長壽一點,讓揚之在這一年當中能有所頓悟,回頭是岸。至於揚之的困擾與擔憂,秀庸是很同情的。為免節外生枝,她依揚之的想法,說服裴懷石等病情更好時才通知遠道的親朋好友,補請一次較盛大的婚宴。
這些,都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了。一結婚,揚之就無奈的感覺自己彷如被戴上無形的枷鎖,和美奈子共同遺留在日本的甜美愛情,也彷彿變得好遙遠,遙遠得他根本無法掌握!
現在,他正荒謬且可笑之至的要陪伴他的『掛名太太』上阿里山度蜜月!
由眼角餘光,揚之可以明白的看出這個老式長條排排座型且座無虛席還站滿了摩肩接踵的人們的車廂對裴煙如所造成的影響。大概是因為她一向少和人群接觸,因此一下子和這許多陌生人近距離的面對面,她的神情顯得有點怯生與警戒,她的瘦小讓她在座位上沒有佔據多大空間,但她仍是交抱雙臂,深深蜷曲著,直到偶爾車身搖晃,她無意間去碰撞上他,並差點整個靠向他的肩膀時,她才會緊張的坐直身子,和他保持必要距離。
或許是為了避免一直產生這種碰撞的尷尬,車到奮起湖暫停時,她突兀的站起身來讓座給一個背負了一大袋山產上車,看來有點不勝負荷的老阿婆。
阿婆用山裡人的質樸一直點頭同她稱謝,並怨聲載道的咕噥她已經很久沒有碰到像她這麼有禮貌、能體恤老人家的年輕人了!阿婆的話是閩南語腔調,說得在她周緣的年輕人個個面紅耳赤,紛紛假裝聽若未聞的別過頭去;裴煙如可以感覺車廂內的空氣轉變,但她卻是一臉無法由阿婆那乾癟嘴唇讀出唇語的困擾。
她無助的望了望他,之後火車一開動,她好心的後果馬上顯現!她隨著火車拖拉的車身一陣搖晃,直接撲往前方一個中年婦人身上,那婦人惡形惡狀的回頭罵了她一串,她失措的表情尚未完成,卻已失衡的又往後栽倒!
揚之低咒一聲,動作精準的用手緊攫住她的腰;幸好,她並不是太有份量的女人,揚之好氣又好笑的想著,他回國不到兩個禮拜,已連續拯救她免於摔跤兩次,他沒有研究過聽障會不會影響一個人的平衡感?不過由她的表現看來,大概會。
等車身回復平穩時,揚之迅速起身,抓住車內讓人保持平衡的拉環後,直接摟著她的腰枝半旋身把她推入他原先坐著的位置上。
一屁股坐入這個仍十分暖熱的位置上時,煙如的表情是呆了半晌!
揚之可就不懂她為什麼會表現出那一副無法置信的表情,至少她現在是他名義上的太太,他有義務確保她蜜月旅行沿途的安全,而他確信他若不隨時小心,她就隨時有害死她自己的可能。
旅遊之中總有許多插曲,尤其那個因為裴煙如的讓座而對他們夫妻倆產生興趣的老阿婆的問題更是多如牛毛,令揚之都幾乎要怪罪起裴煙加的多管閒事。
當然,因為她的聽障她盡可能坐在那裡點頭微笑,而他即是應付老阿婆所有問題的人,等阿里山快到站時,幾乎整個車廂裡的人都經由阿婆那大嗓門的放送,知道了裴煙如是個聽障人士,而他則被誇張為一個不介意她的聾啞而娶了她的好品德醫生,他們甜蜜且恩愛的一起上山來度蜜月。
揚之知道這種山裡的老人有勤勞的本性,卻不知道他們活到七老八十了還能如此浪漫,他和裴煙如的婚姻竟在她老人家的渲染下,美麗得猶如一則童話,這則童話在他不好意思點明事實的同時,傳遍了整個車廂,他和裴煙如由平凡的人變成了人人側目的金童玉女。
這樣因一次禮讓座位而造成的後果,不只是他,應該連裴煙如也始料未及吧?
小火車抵達終點站時,已是向晚的黃昏,氤氳的濃重霧氣罩滿整個山間,溫度驟降的刺骨寒風也朝人們直襲而來!
一下火車,脫離了相處好幾個鐘頭的聒噪人群之後,揚之鬆了一大口氣,他暗暗發誓以後絕對不再犯假日坐火車上阿里山的錯誤,也不犯讓他的女伴或自己讓座給別人的錯誤,尤其是絕不讓座給一個嗓門特大,事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老阿婆!
揚之原本打算一卡火車就要掏出紙筆撻伐一頓裴煙如的多事,可是跳下火車後她那副瑟縮的樣子,讓他收回一心想指責她的想法。此刻雖然她穿著厚重的夾克,但看來並沒有收到太多御寒的效果,她呵著小手,邊小步跳躍裹著牛仔褲與布鞋的小腳,瑟瑟發抖!看來既荏弱又可憐!
他不自覺的比較著裴煙如和美奈子;他回想和美奈子去參加札幌雪祭時美奈子那青春、不畏寒冷的爽朗笑容。和美奈子一比,她像個臉色蒼白,缺乏生氣的動物。揚之心裡突然有點厭煩,他犯了一個錯誤,在裴懷石建議他們去日本度蜜月時,他主動提議來阿里山,他應當提議他們去地熱谷或赤道的。
是她的衣服不夠暖和?他暗嘲自己終於良心發現,他放軟聲音問:「你很冷嗎?」
他嘴裡呵出霧氣,她很努力的辨讀他的唇語,好半晌才僵僵的點頭。
露出一個瞭然的表情,他不由分說的把她拉近自己,用單臂唐突的把她攏進臂彎,攬緊她瘦削的肩膀。
一開始煙如幾乎無法反應她的動作,她的肢體更僵更直,可是他堅硬又溫暖的男性身軀,很神奇的讓她整個人由臉龐乃至渾身上下烘熱起來,她彷如一隻剛孵出的小雞尋找到溫暖的光源並下意識的靠向光源。她無法不緊偎著他,他身上的男性氣息無形的吸引著她已有點失靈的嗅覺,而他結實的體魄則危險的蠱惑著她的知覺。
她帶點沉醉與憂傷的感受他的體溫,直到進入他們預定的旅館內,兩人才像被攔腰斬斷般突兀的分開,他們動作一致得連彼此都深感驚訝與苦澀。
感謝父親的細心,他托人幫他們訂了一間有壁爐,還有一組小茶几的套房,美中不足的是,房裡只有一張大大的雙人床。
煙如神色倉皇的盯著那張大床幾秒,收回眼光時無意間撞上夏揚之那漆黑莫測的眼睛,他正熟練的把壁爐升起火來,煙如邊假藉忙碌的整理行李袋,邊揣測著他在日本時應該常為伊籐家升火,而那爐火大概也同時溫暖著伊籐家的女兒伊籐美奈子吧?
臆測總是令人痛苦,她咬咬牙,殘忍的告訴自己並沒有痛苦的理由,因為夏揚之的心從來就不曾屬於過她!
升起爐火,室內馬上暖和起來,他凝視竄起的火舌半晌,不發一語掉頭走出房外。
她愣愣的目送他,突然產生一股恐慌,一股害怕他放她鴿子的恐慌,她從沒有單獨旅遊或被放單在旅館的經驗,她想叫住他問清他的去向,可是她開不了口,這就是啞巴兼聾子的好處了,她抵在他剛合上的門內痛苦的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