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季瑩
很奇特的,如果剛剛揚之在她身上無法找出任何堪與美奈子媲美的優點的話,那麼現在他找到了!他第一次注意到一個女人的走路姿態可以如此優雅,如此有氣質,那是一種徐緩、優閒,又沉靜的步履,她瘦弱的身軀極端柔和自然的擺動,在月光和燈球的光線下,她的姿態像個在舞台上光芒四射,流洩自然動人肢體語言的舞者。
揚之剎那間瞭解何以會有『蓮步款款』這句用語,並瞭解用這片語的形容是多麼傳神、多麼貼切;不過最令揚之訝異的是,他竟會為了一個女子的走路姿態找來這麼多感覺與形容詞,甚至連美奈子,他都不太在意或記得她的走路姿態。
真的,裴煙如確實十分心不在焉,她邊走邊拔下眼鏡,在快要轉彎的地方才警覺有什麼似的張望了一下,眼睛無可避免的撞上他時,急急倒喘一口氣,把眼鏡和書本緊攏在心口,數秒的時空停頓過後,她驚魂甫定的認出他,可是眼中卻竄入了莫名的驚慌。
她的情緒轉折揚之看得一清二楚,而他一清二楚的原因是因為煙如拔下眼鏡後,她那雙不算很大卻靈活、明晰,很容易透露心事的美麗眼睛。也在兩雙眼睛相撞的剎那,揚之又找到另幾點她值得誇讚的地方,除了那雙眼睛,她的皮膚在近處看時,有一層淨潔、粉粉的細膩光澤,真奇怪,一個乍看像極了干扁四季豆的女人竟然能擁有這種類似初生嬰孩般粉嫩、晶瑩剔透的肌膚,實在不可思議,他真想伸手去摸她或掐她一把,看那感覺有沒有眼見的真實。
停止!揚之提醒自己,他來找她的目的是要解除婚約不是審察她的優點。母親要求他做到不傷人、不咄咄逼人,這在這一刻是多麼難以實踐啊!她看起來是如此該死的弱不禁風,不堪一擊!
幾年婦科的實習醫師做下來,他也見過不少形形色色的女人,可是眼前這一個,卻是最獨一無二的一個。九年來第一次單獨面對面了,他卻是十足的手足無措,而唯一能安慰他的事是她並不比他好多少,她迎視他的眼睛裡有過多的驚慌,她的背脊條忽僵硬得像根麥桿,彷彿他帶給她太大的震撼與壓迫感。
揚之突然覺得好笑,笑!正是,他們之間的一切溝通也許可以由一個笑容做開端。他開始朝她綻放一個和煦的笑,他自認自己這個笑容很有收買人心的功效,可是後來他發覺被收服的人是他自己,他注意到她接收到他的笑容時,表情頗為吃驚,不過經過呆若木雞的幾秒後,她卻回他一個足以照亮夜空的燦爛微笑。
他沒有誇張,她不笑時臉部看起來是那麼平庸,可是她露齒而笑時卻是絕對的吸引人。她的頰上甚至還有一個動人的梨窩。他努力回想九年來他有沒有在哪次見過含笑的裴煙如?答案是--沒有。這令他不覺脫口說:「你和我這幾年來的印象並不太相同。」
揚之輕易推翻了自己先前對她的看法。
然而他翕動的唇,卻令煙如困惑的擰起兩道秀眉,他對她而言實在太陌生,陌生得地無法輕易解讀他的唇語,她突兀的拉著他的手肘往回走,走到她原先佇立的那盞檬色燈下時,她拿出隨時放在外衣口袋上的一小本便條紙與筆,寫道:「你說什麼?可否重複?」
又是一個驚奇,她舞動筆的速度飛快,字跡卻不含糊,十分娟秀美麗。
揚之點頭,接過紙筆。「我說,你和我這幾年來的印象並不太相符。」
「我想,你對我並無太多印象。」她再次展露微笑。
揚之緊盯著她的笑容,很困惑為何一個笑容就能使人原本平庸的五官像在發光?老天,一個會無聲發光的女人!他的想法幾乎令自己莞爾,只是她這句回答無疑在提醒他--他們彼此間的疏忽與陌生。
而接下來的話,他竟是不知該如何出口了?剛才,他已在房內和母親唇槍舌戰了好一會兒,雖然他用自己的理念稍稍曲折了母親的固執,但並不意味他勝券在握。他一直以為說服裴煙如會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她小小的、荏弱的樣子,卻令他的看法動搖,他再次懷疑自己即將出口的話會不會使得她驟然煙消雲散。
美奈子,美奈子,他在心中默念!一想起伊人的倩影,他就勇氣百倍。他告訴自己,今日所作所為,是為了更久遠的將來,就算裴煙如此時此刻會感覺受傷害或被利用,但以後她會感激他沒有讓這場婚約成為彼此一生的遺憾。
再瞥了一眼她已發過光的臉龐之後,他堅決的、單刀直入的寫上:「你講的是事實,我們彼此之間並無太多印象或瞭解,原因是這幾年來我已對另一個女孩子發展出更多的印象和瞭解,基本上我是個無法一心二用的人,因此--」
拉了條破折號在紙上,他瞥了一眼她困惑的眼神,安靜的等待她明瞭他的話意。
數秒後,她才像若有所解的蒼白著臉遽然後退一步,她咬咬唇,迅速恢復平靜的又踏回一步,寫著:「你是指--另一個女孩?」
揚之點頭,慶幸她只是表情稍稍有變,並沒有像陣煙般消逸無蹤。
「在日本?」煙如又問。
揚之再次點頭。
彷彿止住了呼吸與心跳,這一刻煙如的腦海是一片空洞,半晌後她回過神來,冷靜的寫道:「這是你學業完成後,停留在日本沒有回來的原因。」
「大部分是的!」揚之承認。
「那麼……你想怎麼辦?」她的紙上問題十分直截了當。
怎麼辦?揚之抬頭凝視她過分沉靜的表情,他希望自己也能如她一般的直接,紙上的交談雖比較有思考空間,但相對的,思考過程卻令人尷尬,而他現在知道母親要求他不傷人,不咄咄逼人是多麼困難的難題了!
「我就是來找你商量『該怎麼辦』?」揚之沉重的寫。
他困擾,心虛的臉孔令煙如的心泛起莫名的疼痛,只是她一時也弄不清楚她是為自己的無奈痛還是為他的無奈痛,沉思半晌,她問:「你很愛她嗎?」
這個問題更直截了當了,揚之愣了好一會兒才記起要點頭回答。
「那麼,你對我的感覺呢?」她深刻的凝視他。
「一如沒有太多印象般,我對你並無太多感覺!」他想了一下,坦誠的寫。
煙如神情平和的接受他的話,是的,她能要求一個沒見過多少次面的男人對自己有什麼印象?有什麼感覺?她苦笑的接著寫:「我懂了,你這次回來,除了探望我父親之外,另一個目的是爭取你和另一個女孩子相愛的機會。」
「是的。」揚之心情紊亂的答,他不太能解讀她平靜容顏之後的情緒,一如他對聽障者的世界並無太多瞭解般。
「我很願意給你機會,」她沉默許久後,令人驚異的振筆疾書。「因為,愛是人類心靈中最強而有力、最美的力量,因為--」她頓了一下,又寫:「因為我一向欣羨有能力彼此相愛的人。」
寫到後來,揚之注意到她的手在微抖,但他滿心滿意被她的第一句話吸引,這是否意味著他和美奈子的感情已有一線曙光?他興奮的寫:「你是說你願意成全我和美奈子?」
「美奈子是你愛的那個女孩?」
「是。」揚之猶豫的寫著,並懊惱自己無意間漏了口風。
「能不能告訴我,她長得怎樣?是一個怎樣的女孩子?能吸引你的女孩子應該是很出眾又值得人愛!」煙如酸楚的想著自己,就絕對沒有吸引夏揚之的條件。
「她的確是個活潑、大方的女孩。」揚之輕描淡寫,他不能怪罪她的好奇心,愛比較是人類的一種根性。躊躇了好一會兒,他緩緩的掏出皮夾,拿出一張他臨回台灣前和美奈子去參加札幌雪祭時所合照的照片,猶豫的遞到她的跟前。
那是護貝過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子很出色,像個洋娃娃,她笑得開朗燦然,能使雪地中嶄露的暖陽都為之失色,而夏揚之摟著她的肩膀,笑咧了一口白牙,那俊朗的笑容足以使人相信擁有美奈子小姐的愛,他是個多麼幸福快樂的男人。那笑容,煙如從未見識過,而煙如相信任誰見了這張照片,大概都會讚賞他們才是天生一對標準的璧人。
這種想法令人苦澀!她明白她好奇心會害死她,就算知道自己放在哪裡也不能使她更好過,但她就是無法不比較,更無法不領受比較之後的自卑與黯然神傷。
把照片退還給夏揚之後,她像用刀在扎自己心窩似的用筆飛快寫道:「由照片上看來,你們十分相襯,美奈子小姐好漂亮!真教人羨慕,能讓一個男人把她的照片無時無刻帶在身邊的女孩子,一定十分可愛,十分值得眷戀與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