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蘋果鳥
我一直相信思念沒有期限,裝在身體裡,不需加工處理,也能存個一世百年。為見他一面,我等了整整十年,3650個日子卻在一夜消磨耗盡。在同一個星空下,我重新打開自己,發現不過十年,思念已然傳出了腐氣。
曾經以為,在我最美麗的時期與恆峰重逢,是個預兆,我們從此會很好,結婚、生子,我不會再孤單。恆峰會珍惜這寶貴的一刻,跟我說些貼己的話,帶我回到學校看看那久違的「晴雅號」。我們會去祭拜恆峰的父母(也是我的爸媽),在香燭煙火的繚繞下,宣佈我們終於回了家。
他該去光顧那始終掛念著他的麵攤老闆,告訴他:「我還活著。從前我和晴雅吃過的菜色,照樣給我來一份。」老闆會下一碗祝福的湯麵,切幾盤帶著笑容的滷菜,慶賀我們的未來。就是不該那麼殘酷無情的對我,連一句再見也不說,放我一個人待在陌生的旅店裡。
阿姨說這叫埋怨,味酸,人生醃製一久自然就有。阿姨欣慰我能擁有。一路上我喋喋不休地說著昨晚的難堪,阿姨只是聽,節成則是說出他百般的疼惜。我的腦子想著恆峰說過的話,那些話,是我準備一輩子都不說的秘密。
回到台北,走出車外,關上車門那秒,像是合上一本陳舊又厚實的童書。我隨著書頁沾附的灰塵重重地從書裡彈跳出來,不再苦守等待王子的到來,不再沉溺於千古不變的結局。我終於懂了,原來我一直活在自己的期待中。
「對不起,衣服弄髒了。」畢竟這是節成的一番心意。「沒關係,再買就好。」「我想去百貨公司,想換新內衣、短裙、短褲、想把春天與夏天穿在身上。不會再錯過過年慶了。」阿姨高興地滿口答應,節成更保證提供一張卡的額度,絕不讓我敗興而歸。
阿姨知道我沒怪恆峰,無情的並不是他,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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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他了?」「嗯!」距離再度離開恆峰,又過了兩個月。回到醫院複診時,我主動跟醫生談起這段不算久的往事。
「不再想他了。」「嗯!」「為什麼?」「因為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有愧疚?」「是不想用愧疚對待他。」「還愛他?」「嗯!」「執著非要在一起?」「擁有不是愛的唯一模式吧!」「聽你說來,你們之間出現很大的差異和鴻溝?」「嗯!也許是難以修補的那一種。」「你開始面對自己了。」「嗯!誠實好一點。」陪你來的那個男人,有機會成為你的伴侶嗎?」「有可能。」「你的話變少了。」「廢話不如無言。」「還需要來找我嗎?」「我可以請我的醫生朋友吃個飯嗎?但是這次我想不抽號碼牌。」「當然!我們是十年的老朋友了,吃飯不需預約。」
「這是什麼?」「我當初畫不出來的臉。他比我想像瘦的多,和你描述的有差距。我喜歡他的笑容,憨厚穩重,現在要找到這種笑容不簡單。」「不覺得惋惜?」「難免。」
這是我最後一次到醫院掛精神科門診。那天醫生親自送我走出醫院門口,「記住不要回頭!!」他叮嚀著我。「拜託!又不是監獄。」我轉身離開前,拍著醫生的肩頭調笑說。
那天是個下著小雨的日子,我撐著傘慢慢地走向節成車子停放的地方。雨刷緩緩地左右擺動,雨滴被集中在玻璃的兩旁,排好隊等著落在台北的地面上。不管雨刷刷過多少遍,節成的笑臉,始終動也不動地的待在駕駛座,他說今天有重要的事要對我說。好巧,我也有。
女孩想起男孩的笑臉,還在那身穿白袍的男人手上。
女孩沒有停下腳步,因為說好了不許回頭。
第八章
「不傻,我咒過誓,不管貧富貴賤,胖瘦美醜,我都會守著晴雅一輩子的。」
「痛,不需要用眼淚計算吧!」痛如水,冷暖自知。這3年來,恆峰學會許多事,懂得如何在身體裡安置好傷口。「只要不忘了痛的感覺就好。」恆峰對火添這樣說,笑的嘴角呼出歎息的氣。
「嫁給我。」我一上車節成拿出預藏好的婚戒向我求婚。「好啊!等我告訴你一些事,你還願意娶我,我就嫁你。」我對節成說著。
如果我告訴你,一個身高67公分50公斤的男生,能揮出60磅的重拳,而當時他才6歲,你一定不相信。如果我告訴你,他面貌清秀,才德兼備,雙手能織羽衣,能調羹湯,還能搖一桿文采洋溢的好筆,你一定不相信。如果我告訴你,他高一時,在黑板上寫下相當博士班程度高等微積分、線性代數、實變分析,考倒全校的數學老師,熟讀史記、資治通監,逼瘋歷史老師,不敢上台教書。而他的父親不過是個殺豬的肉販,他的名字是「游火添」,打死你一定不相信。
但如果我告訴你,他是GAY,那麼你一定會相信,剛剛我所說,可能都是真的。
「我是火,隨時可能熄滅,因為風的緣故。」火添說,這是洛夫的詩,是記載他本命的文字。恆峰從火添口中聽到這句詩時,他的表情是茫然一片。
「我不認識這個日本人。」在恆峰的認知裡,名字有個「夫」字的大多都是日本人,而火添手上又總抱著三島由紀夫的書,《假面的告白》、《潮騷》、《吾友希特勒,奔馬》。讓恆峰反射的聯想,這個火添喜愛的詩人,肯定是歷史課本裡所記載的倭寇一族。
「可是他哥哥你一定很熟?」火添把剛點燃的煙遞到恆峰的指縫間,那是他們的最後一根煙。「誰啊?」恆峰興奮地連煙也忘了夾好,火紅的煙頭掉在地面上,濺出幾點的橘色火星。
「原哲夫。」火添不疾不徐地,以蹲姿為體,右手為用,撿起地上的香煙,淺淺地吸了—口,然後將這個人名和跟煙氣送到恆峰面前。「北斗神拳的作者。真好,哥哥是漫畫家,弟弟是詩人。」恆峰以未曾變過的敬佩眼神望向火添。「果然火添就是與眾不同,如此的博學多聞。」重點是,恆峰相信火添不會騙他。
終於等到恆峰在監獄裡完成高中學業,考上成大機械系,獲得假釋出獄,在大二時走進書店的純文學區時,恆峰才發現,洛夫是中國人,而暗弦不是啞吧。火添沒有騙他,火添只是耍他,這一耍就是四年。
同一年火添介紹他的「真命天子」,給恆峰認識,恆峰才知道原來在那整整四年裡,他都是火添的「風」,決定火添的炙盛與消融。火添是GAY,是恆峰最好的朋友,那份友情無關情愛,始終存在。
高一因為打架被記兩大兩小過的恆蜂,是班導口中的小霸王。第—個受害者,是住在恆峰家隔壁巷子的何建良。原因?何建良跟他同學說,恆峰的爸爸在外面討細姨。恆峰高壯,何建良瘦小嘴賤,恆峰覺得打他剛好而已。結果,一大過。不過何建良的爸爸卻帶著一瓶洋酒來恆峰家登門謝罪,當場教訓何建良給里長伯看。「所以我沒錯。」恆峰這麼認為。
第二個受害者,是替何建良抱不平的學長以及同學不知名君兩位。原因?自衛。結果,又一大過。恆峰這時發現他很能打,同學開始怕他,沒有人敢再對他指指點點。因此武力能帶來尊重,恆峰那樣堅信。
第三個受害者,是路人甲乙……原因?里長伯給恆峰的羞辱,他有宣洩不完的精力,嘗到以強凌弱的快感。結果,學校舉行評議會議,討論是否要將恆峰勒令退學。在市議員、督學陸續趕到關切後,恆峰被裁決留校察看。恆蜂得到一個教訓、一個體認:人都有個價碼,賤價者命賤。體認到讓里長伯幫他善後,比要他死還難受。
「像你這種人渣敗類,要不是靠老爸庇蔭,早就被人大卸八塊。」恆峰的班導不滿自己投下同意票的退學提議遭否決,決定以言語宣洩憤怒。
當恆峰激動地揮舞著拳頭往台上衝去時,火添攔住了他。命中恆峰腰際的一拳,讓他頓時腿軟倒地,就像恆峰欺負別人般,他被劇烈的痛楚嚇呆了神智,然後,任由火添拉著他走出教室。班導和同學紛紛訝然失聲,噤若寒蟬。
「把眼淚擦乾,丟不丟臉啊!」他們坐在二胡同好會的社辦裡,火添拿著面紙交到恆峰手上,火添是創社社長,但是社員只有他一個(其他都是被動員的人頭社員),所以他們蹺課整天,也沒有半個人會走進來。「痛啊!」恆峰抱怨著。
「你打別人時,就沒想到人家會痛?」火添從辦公桌的抽屜裡拿出一包煙,順著玻璃表面,咻地把白長壽滑到恆峰手還。「抽吧!你應該自己有打火機。」「我只抽進口煙。」話剛說完,恆峰的額頭又被一顆千輝牌打火機擊中。「有得的抽就好了還嫌,難怪人家說你是狗仗人勢,溫室花朵。」火添話罵得更凶,但是人卻走出社辦。一會兒,他丟了紅色Marlboro到恆峰手上,「算你命好,管樂社剛好還有半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