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蘋果鳥
「雅達,她就是姐姐。」阿姨從背後拍著我的肩膀對他說。
「嗯,我是你姐姐,但我不是公主。」我彎腰伸出手壓了壓他的帽緣,他很快地躲開,俐落地跺步轉身,一屁股坐到琴椅上頭。
「你不是,照片裡的姐姐不是長這樣。你不像公主,你是大白豬。」他的話讓阿姨夫婦臉色鐵青,姨丈更是趨前揪著他的手心打了起來,「沒禮貌,是誰教你的。」「嗚啊!」他嚎啕大哭,但是姨丈沒有手軟,阿姨也不阻止。「對不起嘛!」他本能地發現事態嚴重,嘴裡道著歉,求助的眼神朝我飄來。
「姨丈別打了。」我搶過他抱在懷裡就往房間裡跑。姨丈追到門口,臉上的不悅絲毫未減。「晴雅,你不要護著他,小小年紀講話那麼難聽,以後還得了。」姨丈是高中國文老師,律己甚嚴的言行,他對孩子管教的高標準要求是可以想像的,可是想不到他出手這麼狠,雅達的小手心紅腫地厲害,讓人瞧著就心疼。
「小孩子不懂事,而且我也沒生氣。」他在我的肩頭啜泣,整張臉涕淚縱橫著。好說歹說,總算請阿姨把姨丈請出了一樓。房間裡,剩我和他,我安慰著他,哼著自己愛唱的老歌《最後一夜》、《油麻菜籽》,溫柔和緩的旋律似乎讓他放心不少,他用衣袖抹乾眼淚,把頭拉回我面前對我說。
「姐姐,你為什麼跟照片裡的樣子不一樣了。」疼痛無法在他身上產生挫折,他還是鍥而不捨想要找到答案。「姐姐被壞國王下了很惡毒的魔法,就從公主變成大白豬了。」這樣的回答對他來說也許會簡單明瞭的多。
「像白雪公主、睡美人一樣嗎?」他閃爍著興奮的眼神,像是驚見寶藏一般。「不,比較像青蛙公主。」我想了想過往發生的一切後這樣說著。「你騙人,幼稚園老師說過的故事裡,只有幫公主撿金球的『青蛙王子』。」他義正嚴辭地用他整個幼稚園的知識反駁著我。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我對他說著,高三時從英文老師口中知道的《青蛙公主》故事,我學著老師的語氣從天寒地凍的俄國描述起,好妒的沙皇,聰慧美麗的小公主,到最後王子和公主過著快樂的日子結束。
「你爸爸也是嫉妒你比他聰明嗎?」「不是,他嫉妒的是,我竟然一個人得到快樂。」「王子呢?他沒有來救你嗎?」「王子來過,他以為殺掉壞國王就可以解除魔法,想不到壞國王的詛咒在死後變本加厲,王子不但沒順利救成公主,還被關在監獄裡。」
「是故事裡『藍色國度之後的國家』的監牢嗎?」那是青蛙公主被拘禁的地方,王子是關在另一個未知的地方。」「那誰帶你從藍色國度裡逃走?」「是你爸爸和媽媽啊!不過你爸爸媽媽不知道,其實姐姐身上還戴著監獄的深藍色手鐐腳銬。」
「在哪?」他好奇地回頭看著我的雙手。「它們是隱形的。」
「所以你還在等王子來救你?因為你還是又胖又醜的青蛙?」他繼續問著。「不等了,世上沒有那麼多的王子。」我摘下他的帽子,幫他擦乾濕掉的頭髮,充滿不捨地親了一下他的額頭。「他是假的王子。真正的王子要照著故事,在很多動物的幫忙下把你救出來。姐姐你不能放棄喔。」「嗯。」我點頭笑了笑,他的貼心著實感動了我。「不可以像其他故事用簡單一點的方法嗎?像是一個吻。」看來,《青蛙公主》故事使用的方法對6歲的他而言太複雜。
他垂頭扁嘴輕輕歎息著。「不知道耶,你要不要試試看。」
我才一說完,他就將雙手貼在我肥厚的兩頰,吸氣、閉氣,用力地閉起眼睛,柔軟的小嘴快速地在我唇上啾了一口,然後更快速的離開,用掌心把嘴巴抿干,不停地看向窗外,最終傻傻怔征的盯著我看。顯然天空的晴朗,平靜的地表,完全沒有發生異變的我,讓他十分失望。
「對不起沒有打雷閃電、地動山搖,姐姐的身體也沒有縮小。」不忍心見他瞅雙落寞的眼睛,我趕緊開口向他道歉。
「放我下來。」我以為他生氣了,小心翼翼地放下他。拿起床邊的帽子重新載回頭上,說句「你等我一下。」他便跑出房門。
「應該是跑回家了吧!」我想。
仔細地環顧這房間的一切,除了具亮白的床組外,其餘的擺設都是原木色調,有著出乎我想像外的樸素,絲毫沒有一點粉粉柔柔的女兒氣息。走出房門,他正神色凝重繞著鋼琴一圈圈地走著,在把棒球帽前後反轉3次後,雅達走到我跟前,揮手示意要我蹲下,然後神情嚴肅地說著。
「除了泰山外,我實在想不到,有什麼英雄又是王子又可以得到動物幫忙的。所以我決定為了姐姐放棄我超人的身份,在姐姐恢復公主前,勉強當森林王子好了。」他一副做出重大犧牲的模樣,令人不禁莞爾。
「那你的森林同伴呢?」「有胖虎、眼鏡猴、凸眼魚啊,他們都住二樓。」「這麼厲害?」「當然囉!姐姐你以後就做我的隨身大白蛙。我會保護你的。」他將胸膛高高挺起,儼然自己就是萬獸之王。「這.麼好?」「嗯,因為你是我的姐姐啊!媽媽說,我們是真正的一家人。」我跟雅達打好勾勾,約定要讓他為我解開邪惡的咒語。他還答應有空的時候,會順便去把之前的假王子救出來,「畢竟弱小也不是他的錯。」雅達感歎地說著。
睽違許久的笑顏,在見到雅達的一刻重新綻放。他生氣勃勃地或跳、或跑,身上沾附的理想、夢想、幻想就跟著時而舞動,節奏強烈又明快,讓人不住想隨著翩翩起舞。雖然沒多久,他就向我請長假,「大白蛙,你不知道蘋果班新來的小公主的遭遇有多淒涼。」去拯救他5歲的新歡了。但是我還是衷心感謝這個花心的森林王子。
因為他打消了我原來輕生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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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搬來的第二個週末,阿姨帶團出國不在,姨丈參加學校的自強活動去了澎湖,而我的泰山自願留下來陪伴我(事實上,是他的小公主星期六會待在幼稚園的鋼琴才藝教室裡,需要他隨身護衛)。
當天晚上泰山感冒了,一燒就是39.7度,他渾身滾燙意識也漸漸模糊。我找了一條毛毯將他緊緊裹住,等不及救護車到來,出門攔了部計程車,嚇得沒有主意的我,只能不斷重覆「醫院……麻煩你去醫院」,幸好遇到一名狀況內的司機,直接替我決定了最近的萬芳醫院,否則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姐姐我會死嗎?」這麼小的年紀,從哪生來如此喪氣的一句話。「死?」原以為對這字早已毫不在乎的自己,看到「它」附身於雅達之上,不斷地在這嬌嫩矮小的身體裡抖動時,竟然開始覺得恐懼。隨著雅達吱唔不清的話語,不再張開的眼睛,我在心中暗自祈禱:「請您不要帶走他,因為您帶走的不是生命,而是無價的希望啊!」我將雅達抱得更緊,司機為了他不顧交通號志、來往的車輛,加足馬力往前衝。
喇叭整路鳴叫著。
時速以不可思議的弧度增加。
「你不會死的,連一個陌生的司機叔叔,都能不理會自己的安危,就為了讓你好好活下去,你不能辜負大家,一定要活下去。」
我狠心地用力拍著他的臉頰,在他耳邊大聲地說話,就是要他保持清醒。「那你會陪著我長大嗎?我已經戰勝欺負蘋果班小公主的壞人,接下來我有空拯救大白蛙了。」
「會,大白蛙會等著小泰山長大,等你帶著動物朋友來幫我。」我不知道落淚的數量如何計算,但是我覺得我已經哭滿一個太平洋了。姨丈從澎湖趕到醫院時,雅達已經從急診室轉到兒童病房。40度的高燒已退,醫生說有輕微的肺炎現象,不過只要安靜的休養幾天就不會有大礙。「姐姐我搞不懂,你明明那麼重,為什麼媽咪老對爸爸說,你像個輕到不行的泡泡,隨時會破滅消失。」
「你每次跟我在一起都笑得很開心啊!可是為什麼爸爸總說你的笑裡藏著悲傷。姐姐你教我怎麼分辨,還有你把悲傷藏在哪裡?舌頭嗎?我偷偷觀察很久都找不到。」才恢復力氣的雅達,不管我怎麼勸他休息,他就是不願意停下問題。
「嗯!你才是對的。姐姐很重,不但飛不起來還消失不了。還有笑容沒有口袋,怎麼藏得住東西。」「我就說嘛。」得到答案的他,心滿意足地繼續睡著,臉上淨是得意的笑容。
經過一夜的折騰,我也累了,在勞累迷濛的惺忪眼神裡,我彷彿找到了生命的出口,那是我和雅達緊緊相擁的地方——在一台黃色的計程車上,出口處有個嚼著檳榔面露凶光,背上還刺著青龍圖案的守門人,我們謹慎地走了過去,出口外面不是天堂或是地獄,而是人間。雅達出院了,我變成一個快樂的胖子。當個快樂的胖女孩不難,只要對愛情不抱任何期待,不羨慕街上纖細窈窕的女孩就行。而恰好這兩點,我都具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