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蘋果鳥
我躲在工廠倉庫管理員的休息室,雖然裹著棉被,但是卻無法阻絕寒冷的感覺,全身止不住的發顫。眼淚不停的流,嘴裡喊著恆峰的名字,等著他來接我,可是一分一秒過去,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經過,卻再沒有人走進這間屋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被猛然推開,手電筒發出強烈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找到了,人在這。」一個工廠的伯伯向外頭叫著,不久一名警察走了進來,他看我沒有衣物在身上,趕緊喊著:「麻煩拿衣服進來,還有請支援一名女警。」
女警幫我穿好衣物,擦乾眼淚,安撫我,「放心,沒事了。」
邊攙扶我走出門外,紅藍交替的警車燈和刺耳的鳴笛響第一次離我這麼近,週遭圍滿著看熱鬧的人,咒罵我父親的聲音此起彼落,但是我卻充耳不聞,「恆峰沒事吧?」我一直問著,因為這是我最關心的事,「他為什麼沒來?」重覆的詢問換來的答案就是簡單一句「到警察局再說。」女警幫我把篷亂的頭髮慢慢地順好,看著我渙散的眼神,只是歎息。
到醫院驗完傷後轉到警局,媽看見我紅腫瘀青的臉心疼地抱著我,一樣是讓我叫做親人的人,為何對待我的方式卻是天差地遠。我感歎自己的不幸,更恨自己將不幸帶到恆峰的家中。
「爸媽,恆峰呢?」他是否安全?記得最後看見的場景,是他們在爭奪那把菜刀,而恆峰像是有點力不從心的樣子。
「他沒事,但你父親死了。」跟爸說不到二句話,我就被帶去偵訊室做筆錄,雖然時至凌晨,警局裡的人不多,但是我感受到每個經過的人所傳來的目光多是好奇與惋惜。父親死了?一般情形該有悲慼的淚水不是?我卻笑了,是從嘴角抽動帶出的微笑,眼神滿是欣慰的肯定,「他該死。」也許我再有勇氣一點,我會親自動手,就不會害恆峰為我受罪。
看見恆峰是我被帶上2樓時,在一個寬敞的大辦公室裡,恆峰一隻手被銬在銀色的鋼桿上,他的背後有個大白板,在靠近恆峰頭上的地方,寫著殺人嫌犯。恆峰衣褲上滿是血跡,受銬的右手上更是整個被染紅。他本來是低著頭的,不知道是不是體恤他犯罪的動機,他們讓他抽著煙,恆峰只是叼著,偌長的煙灰脆弱地聚集懸掛,在他看到我走進,於抬頭間,一口氣灰化解體在半空之中。
「晴雅,我終於親手保護你了,再沒有人可以傷害你。」他猛然站了起來,右手將絞鏈拉撐,左手往外伸直就想握我的手,手銬刮動鋼柱發出尖銳的聲音,旁邊兩個便衣警察緊張地捉著他的後頸將他按下,但是恆峰還是不斷向我的方向衝來,拼了命地想把頭抬高看我。
「都是我害了你。」肩頭被制住的我,無法更靠近他半步。我被帶到旁邊的房間裡,一扇很重的門關上後,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接下來很多不堪的問題出現在我面前,很多我聽不懂的法律術語,不管我怎麼哀求,他們就是不肯讓我見恆峰。
警察局完後就是到他檢署,我好冷好渴,想換一件自己的衣服也不成。他們給我喝的水都有著厚重難聞的塑膠味。檢察官比警察還凶一點,卻願意讓我講講話和問問題,我知道殺人罪最少是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未滿十八歲或基於義憤都可以減輕恆峰的刑責,他答應我會盡量幫忙,但那是我跪在地上把頭磕破後的事了。問完話後他找來了—個法院義工陪我走出門外,恆峰的爸媽親友、還有恆峰的車友「火、雷、電」都在當場。
「早叫恆峰不要跟你在一起,你這掃把星。」火用力給我一巴掌,旁邊的人連忙把他架開,他不斷地叫罵,「婊子、賤貨。一放他出來,是我幹的,恆峰是幫我頂罪的。」大家都哭成一團,媽偎在爸懷裡,遠遠哀傷地看著我,我終於把頭低下來,眼神不敢再面對眾人,我彷彿聽見從心裡驟然震起巨大的關門聲,就像是警局那扇門一樣,閉合上就能夠摒除所有外界的聲波,如同真空似地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被吞沒,讓我徹底地聾了啞了。
從法院出來後,我被臨時安置在義工的住所,等候恆峰殺人罪的案子開庭審理。阿姨—她是我媽的么妹,從媽嫁給爸後就沒再跟阿姨有聯絡,後來我們又搬了無數次的家,所以連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親人在世上。案件發生後,經過警方的聯絡,她才跟姨丈火速從台北趕下來想接我回家。但,等他們到了的時候,我已經被縣政府社會局送到縣立醫院的精神科住院就醫。
那晚之後,我不再開口說話,醫生判定我精神狀況出現異常,在取得阿姨的同意後,我被送進精神科病房接受診治。沒多久我被判定為「重度憂鬱症」,不宜出庭作證,必須繼續住院觀察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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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房的那段日子,我和阿姨正式相認。來看我的除了警察跟檢察官外,就是恆峰的爸媽。我沒辦法說話,只能在會客時間靜靜地聽著他們告訴我恆峰的近況。他們幫我帶來電話卡、糖果餅乾、一些零錢,換洗的內衣褲。我自殺過,用頭去撞水泥牆、拿手去割床緣的鐵架、扳斷電話卡割腕,不知因此被施打了多少次的鎮定劑,四肢被束縛關在禁閉室多少次,我睡不著,不停地哭著,心裡喊著恆峰的名字,「對不起」最少被我默念了幾十萬次,我的腦子會一直聽到恆峰對我說「跑,快跑!」還有火的責罵「婊子、賤貨」,那是摀住耳朵也停不下來的聲音。
因為抗拒吃藥,我每天都要被護士架住強行灌藥。很神奇,持續用藥的一段時間過後,慢慢地,聲音就不見了,應該是說我的人不見了。藥好像給了我一個固定的情緒和新的個性。我不再情緒低落,愁苦哀傷的表情被一張木然的臉取代。
我還是掛念著恆峰,只是痛苦被擋在胸口,再也上不去腦子裡,像是沒有浪花的海,沒有風跟雨的颱風夜。當我發現原來是藥物奪走了我的惡夢、自責、憤恨時,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我開始依賴起藥物,早中晚三餐後的用藥時間,不需要再有人逼迫我,我會乖乖跟著病友到護理站吃藥,然後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裡,在沉重鐵門與無數鐵窗陪伴下,消耗日光、月色,跟自己。
我是沒有浪花的海,沒有風雨的颱風夜;我是被雕塑的人偶,除了絲線外,你再也牽動不了我一丁點的情緒。我是人,卻又不是人。
在阿姨堅持下,恆峰的爸媽不再被允許來探望我——他們的悲傷表情,恆峰的消息與問候,可以輕易地在瞬間化解藥效,幾乎他們每來一次,我就會情緒失控進而出現自毀的舉動。
從縣立醫院到台北榮總,隨著用藥的改變,心理治療師的介入,我逐漸開口說話,雖然常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說,但是醫生似乎認為這已經是很大的進步。
「難道你不想趕快好起來,離開這去找你心愛的人?」「他能無怨無尤地為你做這麼大的犧牲,我相信他一定不願意看你活得如此痛苦。」「你們都還年輕,可以重新開始不是嗎?一如果他在監獄裡,也是這樣虐待自己,你不傷心難過嗎?」
這些話帶給我很大的鼓勵。的確,除了出院外,我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見到他。我們都還小,欠他的,我可以慢慢地還清。正如醫生說的,要是他看到現在清瘦憔悴的我,一定會忍不住大動肝火,會數落臭罵我一頓。我要離開醫院,為了他我要趕快好起來。
我開始參加團體治療,唱歌、打乒乓球、跟病友打牌聊天,許久不見的笑容也隨著我的努力一寸寸地回到我臉上,每天我都寫一封信給他,麻煩阿姨幫我寄出去。信的內容一定有句「我們都要忍耐,等我!」
本來食慾不振的問題,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我變得愛吃,最初是為了要補充體力,讓自己身體有力氣去對抗纏繞不去的沮喪感,但在不知不覺中,愛吃成了不吃不行。我吃的快吃的多,吃完正餐的菜色,我卻還停不下,就算只剩白飯我也一碗碗的添著,直到腸胃再也裝不下任何東西,食物堆滿到喉嚨上。
然後我會嘔吐,起初,還得用手指頭壓住舌根才吐得出來,到後來,只要想吐,我隨時隨地想吐就能吐。
彷彿冥冥之中,有人希望我遭受無止盡的懲罰,因此對我施了一種極為惡毒的魔咒。讓我不斷地從一個煉獄換到下一個煉獄之中。病房很快地發現我的異狀,醫生交代必須控制我過當飲食,但是為時已晚。食慾成為我不可控制的衝動,我開始會去偷、搶病友的食物,不管是一口飯、幾盒餅乾。吃撐、吐掉,吐完再到處搜刮食物,不停地惡性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