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雅莉
「妳掛我電話。」
她撐開一條縫,勉強瞥他一眼,懶洋洋地轉過身。「都說了我今天『不方便』,你去找別人解決。」
她把自己說得好廉價,連帶貶低他。
「湘湘。」
不應。
「起來。」
「你走開!」
「妳不舒服,我帶妳去看醫生。」俯在她耳邊的聲音低沉溫柔。
眼眶不爭氣地熱了,只為他這一點溫柔。「你怎會--」
「妳在電話裡的聲音很明顯。感冒了嗎?」他要抱她。
「我不看醫生!」
「別逞強。」
「不要……我、我不用看醫生。」她縮起身子,緊捉住椅把,不僅決心堅定。心情更是尷尬萬分。「是MC的關係,老毛病了,來的第一天都會很難受,我睡一覺,躺到明天就沒事。」
單威停下動作,也感染到她的不自在。
「還是應該看醫生。」
「不要!」搶回抱枕,她拗得像個孩子。唔……好痛!
「妳毛病真多。」他放開手。
「我知道。」沒人比她更討厭自己麻煩的體質。「『抱歉』掃你的興,你走吧。」
單威真的走了。
她一個人留在屋裡,被冷清的孤寂包圍。
下腹依然隱隱作疼,翻來覆去什麼姿勢都不對勁。走了趟洗手間,又攤回椅上。
一雙手,將她摟進溫熱的懷中。
脆弱的眼淚終於滾落。「我以為你走了!」
「去幫妳買晚餐,妳一定沒吃飯。」單威扶她坐起,打開手上的紙碗,飄出清淡粥香。
「我吃不下……」
「多少吃一點,墊墊胃,我買了止痛藥。」
她表情一愁。「我不要吃藥。」
「不吃藥不看醫生,妳寧願讓自己這麼難受?」
「對。」
「一點都沒變。」他注視她心虛又固執的模樣。「妳還是不會吞藥丸,對不對?」
張湘容紅了臉,有些迷惑地看他。
「我記得,妳的事我都記得。」她小時候學不會吞藥丸,又討厭苦苦的藥粉,更怕打針,只要一生病就墮入地獄,總是弄得全家人仰馬翻,想不到長大了還是一模一樣,完全沒有改善。
「你……」她望著他唇角淺淺的笑意,沒有深沉,沒有陰鬱,只有一種淡淡的、帶著懷念的調侃。
她好像看見……原來認識的那個人。
最喜歡的那個人。
「聽話,把粥喝了。」單威挽起袖子親手餵她。
張湘容照做,一口接著一口,連苦到起雞皮疙瘩的藥粉也和著水乖乖吃下去。因為嘴裡雖苦,心裡卻是甜的。
他抱她入房,陪她躺到床上,還變出一個熱敷包,按在她肚子上。
背後貼著寬闊溫暖的胸膛,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包圍住她,她握著他的手,沉入安穩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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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畢竟是傻的。
他施捨一點溫柔,她就完全融化了。
真傻。
但人不可能完全改變的,不是嗎?即使變化再大,本質仍是一樣。所以他沒有不管她,反而花時間照顧她,為她買藥、買粥,細心呵護一整晚。她第二天就恢復正常,精神奕奕上班去了,但接下來的幾個晚上,都在他舒適的懷中度過。
他施捨一點溫柔,她就相信他依然是她心中最好的那個人。
張湘容伸手,從後抱住單威。
他正在講電話,沒有回頭。
她不吵他,安靜地、陶醉地埋在他的氣息裡。
「名單明天就要開出來,對,我不在乎,那是對方的問題,他們自己會想辦法解決,守住我們這邊的底線就是。」單威一一交代業務,果斷下達裁決,只有幾秒鐘的時間出現停頓,聲音沉降:「……轉告『她』的代理人,現在還不是我們見面的時候。」之後他繼續做出幾項指示,才結束通話,轉過來看她。
「抱我。」
他抱她,直接放到床上。她勾住他頸子,獻上熱情的吻。
拒絕淑女是不道德的,但他的嘴唇只與她糾纏幾秒,旋即恢復理智抽身而退。「妳不行。」
她張開微醺的眼,細聲宣佈:「可以。」
單威不動。
「昨天就『可以』了。」
他沉默半晌,低頭繼續纏綿的甜吻……她陶醉地輕吟,下一秒卻發現自己被棉被蒙住。
「單威!」拉下被子,看見他眼中明顯被挑起的情慾,可是他什麼也不做,只是牢牢蓋著她,強迫她乖乖躺平。
「妳應該休息。」
簡單的一句話,準準鑿入她心坎。
「我愛你!」
他神情微愕,面對突如其來的告白。張湘容也被自己的話嚇住,瞪著他的眼,翻身拉上被子,藏住窘態。
「妳說什麼?」
「我、我要睡了!」
說好的,他們之間沒有「愛」。
她情難自己的脫口而出,她犯規了,他會生氣嗎?
單威凝視隆起的被單,沉默許久。
安靜的氣氛充滿滯悶,她屏息聆聽,絕望地等他離開的腳步聲。
身畔床墊一沉,和前幾晚一樣,單威的雙手連人帶被將她擁入懷中,
度過一個安眠的夜。
他沒有走。
安靜的臥室,是寧謐和諧的兩人世界。
我愛你。她重複,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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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一通急電,中斷這份安寧。
「你要走了?」張湘容睜開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問。她聽見單威說了幾句話便收線,下床整衣,少了他的溫暖,她冷醒過來。
「我有事。」
「大半夜的?」
他動作稍頓,穿上外套。
八成是公事,她管不著,但三更半夜急急忙忙,難免覺得好奇,張湘容揉揉眼皮。「很緊急嗎?蕭助理不能等到天亮?」
「不是她,是越洋電話。」他說著停下,回頭看她。
他眼裡有她未曾見過的悲傷,
她放下手,為那神情惶惑。「怎麼了?」
他跨步走了出去。
「單威!」她滑下床,追到客廳玄關。不對勁,他的樣子很不對勁。
一定有事!
「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須離開幾天,不能來看妳了。」他匆匆回答。
「出了什麼問題嗎?」
他搖頭。「回去睡吧。」
「那……我等你回來。」
握在門把上的手滯停,他回頭,她懷裡還拖著被單,髮絲微蓬,春顏朦朧,肩膀倚著牆邊,完全是還沒清醒的模樣。她迷濛的眼癡癡望著自己,遲疑的聲音含著飽滿的纏綿。
他凝視她,她沒再把臉藏進被單,脈脈情衷在眼底。
「我等你回來。」
單威開門,離去了。
關門聲響敲在她心坎,有些落寞,有些悵然。
門又開了,他高大的身子出現在面前。
「妳有申根簽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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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洛桑
車子一路開至城郊,通過蓊鬱幽靜的林園來到一所私人醫院。張湘容知道這個地方,它向以先進完備的「安寧醫療」聞名歐洲,維護末期病患臨終前的隱私與尊嚴,減低肉體痛苦,是走向天堂前最溫柔的中繼站。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她沒有對單威提過問題,到了這兒,也只是靜靜跟著他進去。
醫護人員領他們到三樓的個人病房,一名金髮男子走過來,瘦削的臉上是蒼白的憂傷。
「他在等你。」
單威拉著張湘容的手,她抬起頭,感受到他心中不尋常的震盪。有種預感忽生,她知道可能會見到誰了。
病房內的空調維持舒適的溫度,雙層窗簾僅放下一層,透入柔和的光線。病床兩側圍著幾台醫療器材,兩支細管運送液體連接到枯瘦手臂上,病床上躺著的是消瘦、蠟色、失去彈性的軀體,凹陷的兩頰和眼窩改變了輪廓,損壞原本俊逸的容貌:如果不是這樣,他的五官和單威是極相像的。
躺在病床上的,是單武。
張湘容差點認不出來!數面之緣,她印象中的單武抑鬱陰沉,帶著富家公子的高傲身段,完全不是眼前這形容枯槁的衰敗模樣。
單威走過去,輕輕握住他的手,單武張開虛弱的眼睛。
「是我。」
失去活力的瞳眸,已經看不清。
「我來看你了。」單威說:「哥哥。」
眼淚--滑過單武面龐,他望著單威,顫抖的手指回握住他的,嘶啞的聲音自喉嚨深處,竭盡最後的生命而出:
「告訴她。」
「哥!」
「告……訴她……你告訴她……」
失去呼吸的身體,很快就冰冷了。
約瑟燦爛的金髮伏在單武身上,失聲痛哭。
林園風寒,捲起離枝落葉。
張湘容走到長椅邊,撫開單威被吹亂的額發,他雙手扣住她纖腰,將自己埋入柔軟的溫暖。
她靜靜的,依然不問一個問題。
逝者已矣。知道的,不知道的,又如何?
此時此刻,她只希望陪在單威身旁,只想在他身邊。
她看見他為單武流下的淚水。
「他是我哥哥。」
張湘容擁住他,緊緊擁抱他。
「同父同母的親哥哥!」悲傷的吶喊,傾洩了不為人知、被強制隔離、斷絕封鎖的手足情感。
沒有人知道,包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