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葉昭潔
書房佈置簡明,一覽無遺,正如丁亦虹的為人處世與文人風骨。
「爸!」
林柏翠進書房時,丁亦虹背對著他,靜靜地看著牆上的那一幅四君子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爸,我來了。」
丁亦虹這才回過神。轉身過來時,縱橫千織的臉上有些濡濕。
「爸——」這神情教林柏翠感到害怕。
丁亦虹輕揮揮手,表示沒什麼事,便語重心長地說:「柏翠,爸一生多情,以為情到深處,無怨無尤;以為人一生若無所愛,將如槁木死灰;以為只要是真心,真愛便無罪……唉!爸錯了,爸錯了,愛與恨,其實是一體兩面,它們是孿生,不能分割的。」
「爸,別這麼說!你做得已經夠多了,大媽、二媽和阿姨,他們都真心地愛你;何況,你也在她們身上花了許多心思。我從沒見過任何一個男人,像你這麼對女人用心的。」
「我的確是用了心,但,又有什麼用呢?孟芳還是恨我!」
「媽——」
「以前,我一直以為她只是嫉妒知顏、恨知顏,如今,年紀大了,才真正瞭解,她恨的其實是我。當一個人同時愛一個人,又恨一個人的時候,又無法面對自己那矛盾的情緒,無法面對那可愛又可恨的人,所以,她只好轉而去恨其他的人。但,她其實還是恨我的,所以,不論知顏怎麼受委屈,她還是恨,還是不肯放過,甚而,再一次將恨轉移……」
「爸,你……你是想告訴我什麼?」
丁亦虹再次抬頭時,毫不掩飾那縱橫的老淚。
「我剛去了修車廠,孟芳的車子,在李盈月車禍當天送修,右車燈壞了,鋼板凹了好大一塊,應該是行進中撞上了……唉——怎麼會這樣?她為什麼這麼傻?」
「是媽?盈月說,那天是媽約她出去的!爸,真的是媽?她怎麼會……」
「她恨我,她恨知顏,她恨所有外遇的男女,她甚至……甚至恨她自己啊!」丁亦虹點了煙,平穩情緒。「柏翠,不要玩火,別像爸一樣,自以為瀟灑,卻製造了仇恨。去找那個李盈月的家人,咱們私下和解了,秀巖為了救她,差點連命都賠上了,我們丁家,欠得也不算太多了。」這些話說得丁亦虹疲憊極了。
「可是警方?」
「我來處理。」丁亦虹又揮了揮手。
林柏翠除了同意,除了硬著頭皮去找李母,除了承認自己是禍首外,別無它法。
文明中沒有走,他始終走不開——
他真怕李盈月接受不了丁秀巖,看他對李盈月那猴急的模樣,真教文明中心裡不是滋味。
李盈月去看丁秀巖的時候,文明中也在,說真格的,他是愈看愈氣,丁秀巖的「所做所為」,根本不像他文明中。
他不能像他,李盈月又怎會愛上他呢?文明中曾想要好好說說他,李盈月一走,他就試圖和丁秀巖溝通。但,他居然一點辦法也沒有。
唉!丁秀巖還了陽,是人了,陰陽兩隔,如同他和李盈月,再不能交談相會了;所以,他的不放心,也只能在冥冥之中,守著李盈月了。
李盈月熟睡著,少女時她就是個貪睡的女孩,直到文明中病發,她才成了失眠族的一分子。是文明中奪走她應有的青春和快樂,無論如何,他要把快樂送還給她。
他守著她,手輕輕拂過她的臉。李盈月醒來,不知道文明中正挨著她深情款款,疑是風吹過臉上,便轉身去關窗子。
文明中聽見腳步聲,一個穿紫紗洋裝的美麗女子姍姍而來。她的眼神銳利,直逼李盈月而來,文明中直覺此人來意不善,忙橫在李盈月面前,想保護她,不料她卻毫不困難地穿過文明中,來到女子面前。
文明中居然忘了自己可是一個沒有軀體的人。
「我是丁秀巖的姊姊。」那女子開口了。
「噢,丁小姐。」李盈月先是熱烈,但立即因為「丁秀巖姊姊」的另一身份而驚怵。「你……你是林太太?」
「沒錯!這給你!」丁築放了一盒東西在櫃子上。
「是什麼?」李盈月看出她的不友善,也刺蝟似的防衛起來。
「毒蘋果!」
「……」
「哈哈哈哈!沒想到你這麼膽小?我可不是巫婆,你見過這麼美麗的巫婆嗎?」
「啪」!林柏翠推門進來。
「丁築,你來這裡做什麼?」林柏翠一進門看見丁築,十分訝異,也十分生氣,他覺得她們母女倆闖禍已經闖夠了,實在不宜再鬧!
相對的,丁築見了林柏翠來此,也是火上加油:「那你來做什麼?」她回頭看李盈月一副無辜的表情,愈看愈有氣。「我以為是什麼絕世美女,沒想到,你的眼光也不過爾爾!」
林柏翠「啪」地一聲,一掌摑在丁築臉上。「鬧夠了!鬧夠了!你和媽一個性子,能不能理智一點去處理事情,難道仇恨可以解決一切嗎?」
丁築狠狠地看著林柏翠:「仇恨不能解決一切,但絕對足以解決你們這對狗男女!」說罷,頭也不回地離去。
李盈月見向來斯文的林柏翠竟對妻子動手,震驚的程度不在話下,對丁築的脾氣也不知如何自處,只能不斷喚林柏翠去將丁築追回來。
「你再不去,事情只會愈弄愈糟,等你想解釋,恐怕都來不及了!」
「隨她去,隨她去吧!」林柏翠重重地把身體擲在病床上。「我已經亂了,我完完全全亂了!盈月,我真的很抱歉,差點就教你們母子死在車輪之下。你知道嗎?撞你的人,是丁築的媽,是我的丈母娘。我丈人說得沒錯,女人的仇恨,都是男人造成的,我是罪魁禍首,我是一切錯誤的開始,我是個不祥的男人……」
「林大哥……」
「我不知道該怎麼教你們原諒我,如果不是秀巖及時救了你們,我真是萬死也不足以贖罪……」
李盈月靠近去,坐在林柏翠身旁,十分憐惜地看著憔悴的他:「算了,我不會怪你的……我的丈夫,也曾覺得愧對我,但是,我從來沒有怪過他。命運怎麼安排,我就順著命運怎麼走,其實,以前覺得苦的,走過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過如此罷了!又執著什麼呢?」
「盈月……」
「我叫媽去撤銷告訴,反正丁先生救了我,一切就算扯平了,好嗎?」
聽見李盈月一番話,文明中心裡安慰極了。一個小女孩變成母親,竟能在剎那間如此成熟,他想,他可以安心了。
第九章
李盈月坐月子期間,丁秀巖幾乎天天來探望,她煩惱著跟文家爭孩子扶養權的問題,也無啥心思理會丁秀巖。倒是心裡被攪得沒有主張的時候,他正好充當她的「情緒垃圾筒」,聽她說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直到後來,丁秀巖看李盈月為了孩子那般煩惱,知道事情不解決,她斷然無心思考慮接受他的感情,便兀自替李盈月做了主張,找上文明華!但這事彷彿又做錯了,李盈月為此發了好大的脾氣,從此不肯再見他。
「你這是幹什麼?丁先生還不是為了你好!」李母忍不住抱怨起任性的女兒。
「……」李盈月只是沉默,腦海裡不斷浮現起丁秀巖那羞忿委屈的神情、迅速轉身離去的背影,她想,他是不會再回來了。
不會回來了,正好!但為什麼她還會覺得心痛呢?
「元善都說明中的姊姊是為了財產才要孩子的,丁先生說乾脆把地給她,也沒什麼不對呀!盈月,你不會是捨不得那塊地吧,我不明白,你究竟為了什麼?明明是為你好,你偏偏……」
「為我好、為我好,你們每個人都說為我好,可是你們有沒有問過我,我要的是什麼呀?明中不肯娶我,說是為我好,可是我就愛他呀!他拒絕我就是羞辱我,我一點也不好!你也說為我好,結果我書念不好,什麼也不會,你還是說為我好!林柏翠為我好,我得到了什麼?我差點被謀殺了,可是我卻一點也不能怨他、恨他!每一個人都為我好,可是我得到了什麼?除了恩情,除了壓力,我什麼也沒得到,而偏偏在你們眼中,我還是個幸運兒,一個備受呵護的幸運兒呢!」
「你說這是什麼話?我做錯了嗎?」
「你沒錯,是我錯了,是明中錯了,是織巢鳥錯了!雄鳥沒有義務一再為織一個完美的巢而努力,雌鳥也沒道理平空去獲得一個安穩的巢,家,應該是兩個人共同努力的結晶,誰都不能一廂情願!」
「你在胡說些什麼?什麼鳥啊巢的,我看你先去睡一下吧!」
「媽——我沒病,我只是不想再被安排,再被一廂情願地照顧,再被捲入一些連我自己也無法掌握的是非裡去……這些日子來,我想了好多。文家的地,丁家的桃色恩怨,林家的家庭糾紛,沒有一個是跟我相干的;可是,現在卻全和我李盈月的生活、我的未來纍纍相繫了……我……我幾乎弄不清楚,真正的李盈月究竟在哪裡?為什麼會被這樣活生生地瓜分了去?我好迷惑,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