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葉昭潔
「我……我也不知道,也許在二媽那裡,或許……」
「謝……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先走了!」林柏翠走了幾步又折回來。「這……這是我呼叫器號碼,有丁築消息立刻通知我。我……我要當爸爸了?哈……記得通知我,記得啊?」說罷,便快步離去。
李盈月騙母親要去逛嬰兒用品店,往約定的小公園走去。
為了她,使得林柏翠的婚姻平地起波瀾,是她萬萬不願意的,不管怎麼說,有機會面對面解釋清楚也是好的。
若不是林柏翠堅持留住腹中的小生命,那麼,文明中驟然離去後,她實在不知道該依靠什麼生存下去。雖然這樣的誤會教她難堪,但為了這分恩情,李盈月也只好忍受了。
初夏,陽光卻有些得理不饒人,李盈月在公園裡坐了半小時,已是香汗淋漓了。她覺得腰間一陣陣地酸疼,逕自捏揉著。
明中如果在,這該是他做的事!
不遠處,一株茂盛的誘鳥樹梢結了纍纍的果實,不知打哪來的「綠鳳眼」一上一下地玩耍著,令李盈月聯想起織巢鳥的故事。
織巢鳥長什麼樣子?她不知道;有沒有這種鳥?她也不知道;但她寧可相信有,寧可相信織巢鳥的執著,寧可相信「等待」真的有用。
她甚至寧可相信,只要她好好生下孩子,好好守住一個完好的巢,明中早晚會回來的,不論以什麼方式——
李盈月的腰酸一陣強過一陣,而等待的人卻遲遲沒有出現。
該不會是生產前兆吧?她究竟來是不來?李盈月起身在四周繞了一繞,確定沒有約她的人,又折回長凳上坐下,而此時腰酸更劇了。她想再忍忍,但劇烈的不適教她推翻原來的決定。
公園是大台北「車戰」中唯一中立和平的角落,但李盈月卻不能躲在這溫室中,她必須走進戰火,在爭先恐後的車陣中閃躲、抗爭、前進,直到回到那幢有水泥保護的城堡——溫暖的家。
李盈月在閃黃燈的斑馬線前駐足,左右距離紅綠燈都有五百公尺以上,她無力再走那麼遠的路,只好在原地等候紅燈車少時通過。不料,雖是紅燈,仍有大量右轉車輛駛來,教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往前探了幾次,都在驚險中再度退了回來。
等了十餘分鐘,終於等到車流減少、右轉車輛尚未駛近的空隙,李盈月喜出望外,準備疾步通過。忽地,一部暫停路旁的寶藍色轎車突然急駛而出,朝她迎面撞來,李盈月驚慌之餘,手腳竟不聽使喚地僵在當處;而就在最危急之際,一雙有力的手一把將李盈月推出去,她一聲尖叫劃破長空,而後即不省人事……
待她再度悠悠轉醒,全身竟動也不能動,迷糊中只聽見醫生和護士交談著,然後再度昏睡而去……記憶中不斷重複著醫生和護士的對答。
「真是好人不長命!」
「他用一條命換兩條命,也值得了!」
林柏翠遍尋丁築不著,終在丁蘭的協助下,得知丁築決赴婦產科動小產手術,連忙趕到醫院,卻沒見著丁築的人影。
「糟!會不會是丁蘭弄錯醫院了?否則,她兩小時前出的門,不會現在還沒到呀?」林柏翠急如置身熱鍋的螞蟻,在醫院門口張望徘徊。等待不果,又掏零錢打電話向丁蘭問詳細,手拿著話筒,仍不忘分心在人群中搜索丁築的影子。在電話撥通的當時,果然瞥見丁築自計程車上欠身出來。
「丁築!」林柏翠迎上前去,充滿歉意和喜悅;但丁築卻連退了數步,和他保持了一個自以為安全的距離。
林柏翠停下了腳步,夫妻至此,是他怎麼也料想不到的;如果丁築堅持進手術室,他又能怎樣呢?平常對這種小產手術習以為常,不過清除一些血塊罷了,而今,那腹中的胎兒對林柏翠而言卻是活生生的生命,他幾乎可以聽到他稚嫩的嬌笑,可以感受到他小小拳頭揮動的力量……他怎能眼看著他去送死呢?
「丁築,我道歉!你不要傷害無辜的孩子!」
丁築願意嗎?有哪個母親願意親手扼殺自己的孩子呢?但,她早已沒有退路了!她雙手交叉在胸前,故意不去看林柏翠。
「築,我承認那天我話說重了,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你有了身孕。跟我回家,好不好?我答應你,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應酬、參政,或者……築?」
丁築用手不著痕跡地抹去淚水,愈不肯落淚,淚愈是滾珠似的停不下來。
林柏翠乘機靠上去抓住她的手臂,丁築警覺地要閃躲,卻來不及,只能把臉看向別處,不看他。
「築,一切都過去了,讓我們一起來耕耘好不好?我們一家三口,嗯?」
「一家三口?」丁築終於忍不住地抬起臉來,眼中既怨且恨。「一家三口?那另外兩口呢?李盈月和那腹中的孩子怎麼辦?你以為你是什麼角色,想和爸玩一樣的遊戲?我和媽不同,我不會肯,我寧死也不會成全你們的!」
「築,你在說些什麼?」林柏翠見丁築情緒失控,緊張地抱住她。「李盈月跟她母親回家了,我以後不看她的診,你不喜歡,我就再不見她了,好不好?」
聽到林柏翠的承諾,丁築平靜了些,不管他說的是不是真話,起碼他還在乎她。丁築抬頭看他,那眉、那眼、那鼻樑、那唇,那戀愛時,日也看、夜也看,怎麼也看不厭的敦厚與真情,她的心底,又漾起少女時的感動。
「我們回家,好不好?」
「你真的放得下?」她問。
林柏翠遲疑半晌,親吻了妻子的額頭,點頭答應:「有你就夠了,別的都……都是其次!」林柏翠說得吃力,有些違心的惶恐。
丁築也是聰明人,但她不爭一時,她爭的是永遠;她偎著他,由著他帶離。
李盈月在昏睡中產下一子,由於受了驚嚇,身子又虛,仍在觀察室裡待著。
文明中站在李盈月身邊,動也不動地看著她蒼白的臉,身後,丁秀巖面色凝重地歎著氣。
文明中把手伸出去,在李盈月的臉蛋上空輕輕地游移著。他神色悲淒極了,卻沒有半滴淚水,就這麼持續著,好久好久,悲慼轉而成為空洞的絕望。他數度想開口說話,都以歎息收尾。
「你這是何苦呢?你的孩子出世了,生命算是延續了,有什麼好難過的?又不像我……唉——」丁秀巖撇過頭去,不堪想像。
「你有愛過嗎?」文明中終於開口了。
丁秀巖怔了一下,點頭。「談過幾次,都不了了之。」
「那也難怪你不能明白了。眼看著心愛的人在眼前,你卻觸不到,不能撫摸、不能擁抱,內心熊熊的火焰卻沒有宣洩的方法。愛人,只是一個遙遠的影子,那是多教人痛心的一件事啊!你懂嗎?」文明中轉頭看丁秀巖,那面容,慘白青綠得真是名副其實的「鬼樣子」。
丁秀巖沒答話。他關心的不是愛不愛的問題,他在乎的是——生命。
文明中說他可以讓他活,但他真的懷疑。
「如果你沒別的事,我想先回加護病房去看看。」
「看了又能怎樣?」
被文明中的冷水一潑,丁秀巖無奈地冷笑兩聲。的確,看了又怎樣?那轎車往身體直接撞上後,丁秀巖的魂魄直接被撞離了軀體,搖搖晃晃地退到一棵大樹前才停了下來,原以為自己命大沒事,還追了轎車一段路,轎車右車燈撞壞了,凹了好大一塊,車號是HD-×××2,當時他被撞得頭暈,沒看清楚。
直到丁秀巖回頭察看那險些遇害的年輕孕婦時,才瞧見另一個自己躺在孕婦身旁,頭上直淌著血。至此,看過「第六感生死戀」的他算是明白了,卻怎麼也無法教自己再回到那身軀上,直到隨著救護車來到醫院,遇見了文明中,才重新燃起一線生機——
丁秀巖原以為救了文明中的妻兒,文明中理所當然會幫他,不料,莫測高深的文明中只是畫個大餅給他,然後守著妻子手術、生產,再不提幫他的事,令他不覺怨文明中的忘恩負義。
「盈月很美,是不是?」
丁秀巖聽到李盈月的名字,很是大吃一驚。她叫盈月?難道是同名?這麼巧?或者壓根兒是同一個人?天!要是同一個人,那……難道……哦,難怪那輛車這麼眼熟……
「你不喜歡她?」
「啊?」丁秀巖回神過來,原以為定嚇出一身冷汗,待要去抹,才想起自己已然沒個軀殼。
「呼!很美啊!」他是胡亂應了之後才去仔細看那個女人——平凡得很好看的女人。
「其實,我也知道她不是最好看的,但她卻單純、善良得教人疼惜。她好懶,功課都懶得寫,每次都逼不得已才草草交差;可是,她懶的樣子,美得像陽光下的貓。」文明中的臉上,有著幸福美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