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蘇荻
但他卻沒有點頭或搖頭,至少在一分鐘內未曾開口。
然而一旁的霍珊遲,卻在瞬間臉色大變。
一來是因為他們的對話,二來是因為她發現不遠處站了一個熟面孔。
第九章覆雨
「現在的你,還能拋下一切跟我走?」
孤絕傲然的身影在光的折影下拉長,陰風不斷地低吼,惹得衣袂翻飛、發稍勁揚,俊冷沉穩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卻蘊含著無限嘲諷。
「你敢嗎?」沒被激怒,只有堅定的一句反問。
「我為何不敢?」他冷笑。「除了殺人放火,沒有我不敢的事。」勾動唇角一痕,他用著冰寒更甚的腔調說。
眸光斂盡可能透露出的情感,同時向前邁出一大步、一大步、再一大步,步步皆朝著霍語瓏的方向而去。
在他靠近的同時,她的心臟不斷緊縮,呼吸漸感困難,他身上涵蓋的強悍氣勢,帶給她莫大的壓迫感。
終於,他站定在她咫尺前,剛毅的輪廓俊挺依舊,雙唇抿成直線,睥睨她的目光有著霸氣的味道。
「那麼你呢?你真的敢嗎?敢和我這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浪跡天涯?」一寸寸逼進她蒼白卻鎮定的面容,他的氣息拂過她頰上每一寸肌膚,挑釁的語調沒有冀望,不是請求,有的只是受傷後存心報復的殘酷。
「我為何不敢?」
「你就是不敢!」無情的目光死死定住她。「你自以為做了件天大的善事,把感情當作貨物轉讓,卻不敢面對自己。」
又澀又苦的酸意湧上鼻腔,眼眸迅速蒙上一層霧,她黯然別過臉,硬是擠出一個感歎的笑容。
「當我決定坦然面對自己,你對我卻只剩下恨意,即使我敢跟著你走,你恐怕也無心理會我這個包袱。」眼眶裡蓄著洶湧波濤,她努力不讓其落下,在眾人面前,她只該是個囂張跋扈的「刁蠻千金」,而不是可憐兮兮的悲情女子。
輕輕甩頭,她慨然苦笑。「我們的緣分畢竟太短暫,短暫得就像不曾存在。」心中再無半點對上天的責怪,她靜悄悄地退了幾步,轉身如風。
「你要去哪裡?」他陰鬱地瞠大深眸,情緒開始失衡。
背對著他,至少可以不去看他眼底的怨恨。「如你所願,繼續當我的千金大小姐。」
「你當不成的,因為我要帶你走,即使你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邱海堂再克制不住心中的祈求與期盼,他日夜思念的都是她,這一刻若放了手,此生此世都要後悔萬分。
聽到他的宣告,她的心熱切而激昂起來,熱淚懸在眶裡,已不知如何言語。
才剛伸出手拉住她一根小指,一道突來的掌風卻在瞬間襲到,黑影一掠,毫不留情的猛烈力道似貫穿了他的內臟,硬生生地將他整個人撞飛尺外。
「海堂!」聽到一記悶哼,她錯愕地轉身,卻看到這個自小到大保護她安全的男人。「紹俊哥!你為什麼在這裡!」
連紹俊淡淡地抱拳一揖。「讓小姐受驚了,屬下奉命暗中保護兩位小姐的安全,當然在小姐有難時出現。」
「有難?」一股驟生的怒火讓她氣忿地狠狠推開他。「你根本搞不清楚事情狀況,怎麼可以出手打人?」朝著邱海堂滾地的位置跑去,連紹俊的功夫已是爐火純青,這一掌將他傷得不輕,當場咳出血光。
「你有沒有事?」她驚駭地扶起他,感覺他的血色霎時抽離了整張臉,痛苦更使得他無法睜開眼,扭曲的五官難以言語。「說話呀,你傷到了哪裡?」
「兩位小姐請回吧,事情若是鬧大,屬下擔待不起。」連紹俊已喚回了馬車至此等待,霍珊遲佇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珊遲,快替我找大夫,拜託你!快點!」霍語瓏急切地迭聲呼叫,然而邱海堂已漸漸意識模糊,陷入昏迷中。
為什麼會發生這等荒謬的事?她慌亂得無法思考。
「珊遲小姐,還是你先上車吧。」
連紹俊一板一眼的性格,連霍珊遲都無法忍受。「不行,人命關天怎麼可以說走就走?我、我要去替姐姐找大夫。」把心一橫,朝著隸屬霍家的那間「回春堂」奔去。
連紹俊沒來得及阻止她,因為他並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這個他守護了十八年的千金大小姐,頭髮凌亂地跪在街道上,抱著這名帶傷男子,切切地、哀痛地,在眾目睽睽下,在此起彼落的抽氣聲中,任黑眸裡無聲蓄積的濕意,泛下雙頰。
他震懾地看著這一幕,忽感這事或許要比尹富那事要來得驚天動地。
什麼都還沒說,整件事在她回府前就傳得漫天風雨。
跪在繡有寒冬梅景的絲絨地毯上,霍語瓏勇敢無懼地直視霍千丘,心中惟一的掛念,只是尚留在「回春堂」裡療養的邱海堂。
沒有大發雷霆、沒有火冒三丈、沒有青筋暴跳,霍千丘平靜地看著她長時間跪著,沒有喊她起身的意思。
「你難道沒有想說的話?」在僵持了數十分鐘後,他首度打破了靜寂,聲音凝肅而沉穩。
「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內,遭遇了許多許多事,他是『大雕團舞獅團』的一份子,我和他……彼此心屬,也許爹不滿意他的出身,但女兒願意跟著他一輩子。」雖然高昂著臉,但她的態度誠懇而低下,沒有半點任性的意味。
「一定要這樣嗎?」他問了一句奇怪的話。
「爹?」
「你一定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考驗我的耐心嗎?」霍千丘的聲音略略上揚,臉上的怒氣正一點一滴的凝聚。「之前是尹富,如今又冒出個舞獅團的傢伙,你真的不能令我放心嗎?」
她盡可能地保持縝定。「我不明白爹的意思。」
「小刁,爹待你如何?」按下不悅,霍千丘同樣不想發火,事實上,從小到大,他都不曾大聲罵過她。
「爹待女兒很好、非常非常好,女兒也明白,這世上再不會有人像爹待我這麼好。」她發自內心說。
「那麼,你為何要這麼傷我的心?你難道不知道,爹疼你疼到了心坎裡,希望為你安排一樁好婚姻,讓你不必吃苦,如今你卻告訴我,你要跟一個舞獅的男人一輩子,你要我這個做爹的有何感受?」
「世上每個做父親的人都是如此,不願意自己的兒女吃苦,可是,先前與時家的婚約取消後,整個大理京城對我的風評都奇差無比;如今,珊遲的婚事已有了譜,我仍然被視為拒絕往來戶,所以,爹何不寬心看待這件事,讓我為自己的感情作主,好不好?」
「荒唐!你是我霍千丘的長女,豈能嫁給一個舞獅團的混小子!」對於她的解釋,霍千丘愈聽愈是激動。「這傳出去可是會笑話的,你知不知道?」
霍語瓏將背挺得更直,無愧於心的神情滿是堅定。「女兒只知道,不可能在心有所屬的情況下嫁給別人,爹更應該知道,現在滿京城是不會有半個公子哥會娶我這個『刁蠻千金』的。」
「不管有沒有,我如果放你去嫁給那個毫無社會地位的男人,我霍千丘這張老臉直接就擺在地上讓人踩算了。」驟發的憤怒讓霍千丘口不擇言地吼了起來。「沒想到疼了你十八年,卻換來你這樣無情的回報,你有沒有一點點感恩的孝心?有沒有一點點為爹設想的良心?有沒有呢?有沒有呢?」
「有!我有!我當然有!」某種程度的痛心讓她立刻反彈,不能忍受父親的誤解呀。「如果不是感激爹的養育之情,我不會厚著臉皮繼續留在府裡,忍受這不屬於我的一切帶給我的壓力。」她哽咽地吼著。「打從我知道自己是個棄嬰的事實後,我根本沒辦法愉快地享受這府裡的物質,可以選擇的話,我情願在被親生父母丟棄的剎那就被野狗叼走,死在無人發現的深山裡,也好過在種種議論中當個千金大小姐!」
霍千丘突地臉色猝變,一手捂著受痛的心臟,嘴唇抖顫不止,不堪一擊的身子瞬間跌落太師椅。
「爹——」她駭地驚叫,支起半麻半軟的雙腳衝過去。「來人哪!快來人哪!」
腦中驀地浮現邱海堂那張昏迷中不斷咳血的臉,還在等著她回去……
三天過去了,霍語瓏困在藕香榭中,哪兒都去不得。
生平頭一回,她領受到真正被囚住的感覺,不能踏出榭外一步,連想去看爹的病況如何都不行,她成了不折不扣的犯人。
從亭亭的口中問出,爹的身體並不礙事,目前正積極為她的親事作打算,她說服不了任何人放她走的可能,也無法在二十多雙眼睛的監視下逃出這裡。
哭鬧從來不是個好辦法,她也沒有用上。
惟一用得上的法子,是絕食抗議。
「小姐,求求你多少吃一點吧,要是小的再把飯菜原封不動的送回廚房,那可是會被罰的呀。」亭亭愁眉苦臉地說著。這年頭丫環真的不好當,侍侯人吃飯就夠戰戰兢兢了,沒想到脾氣已變好的大小姐,這會兒連筷子都不動,存心折煞她的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