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蘇荻
「公主?」她再度一呆,焰氣有如急流勇退。
不公平……這太不公平!
那個郁還煙不但擁有傾城之貌,還是名尊貴非凡的公主。
也難怪時墨全並不在意與她的這樁婚事,難怪……
「你很在乎時墨全?」斂住了笑意,邱海堂用著正色目光定定注視她。
這一刻,她居然笑了,笑得淒切慘澹,彷彿他說了句可笑又可悲的話。「在之前我根本沒見過他,如何在乎?」
寒風刺骨,她的笑比這道冷風還要來得更冷,他不覺打了個冷哆嗦。
「那麼你在笑什麼?」
「我在笑……『天壤之別』這四字,原來是這麼用的!」語氣倏地一沉,陰鬱的眼轉黯,唇角的笑亦斂,哀痛逾恆的心……無從癒合。
彷彿看出她受創甚重,他竟不忍心再去傷害她絲毫,這個始終倨傲、始終倔強的霍語瓏,在經歷了一連串的打擊後,露出了最痛苦的表情,卻不曾為任何人、任何事,掉過一滴不爭氣的淚。
她靜靜地坐回階梯上,垂下的眼睫遮住空洞的瞳眸。
邱海堂一時愕然,亂糟糟的思潮裡揉進無限的憐憫與不明情像。
「……對不起,如果我說錯了什麼,我向你鄭重道歉!」這是他現下惟一能做的補償。
她閉了閉眼,像在眨掉眼中那抹傷痛。「你沒有說錯,錯的是我,我不該自以為是、不該仗勢欺人、不該有恃無恐的欺壓別人、不該瞧不起老百姓、更不該端架子讓服侍我的下人不好過,總而言之,我是無藥可救。」
聽著她的懺悔,邱海堂不明就理的胸口一熱,握緊了雙拳,微微感到激動。
他是在幹嘛?明知道她已經脫胎換骨,不再是從前的「刁蠻千金」,還說這種話來刺激她,實在太可惡了!
張口欲說什麼,在看到她悲傷蒼涼的神情時,卻又打住。
「如果我不曾惹得天怨民怨,或許我還能待在霍府做千金大小姐,可惜,我連自己的名譽都給賠了……」
腦門轟地巨響,全身血液凍結,他難以置信地瞠大眼,濃眉瞬間聚攏。
在他青天霹靂的時候,附近驟然點燃施放的鞭炮煙火,劈哩啪啦漫天作響。
新的一年,就在無言中轟烈來到。
棚外鑼鼓喧騰,萬眾期待的獅舞在排山倒海的熱鬧掌聲中開演。
首場戲碼「醒獅引仙歸深山」,引喻住在天庭的仙人舞到人間來,醉沉在酒氣當中不歸天庭,大感棘手的天庭乃指令獅子帶回仙人來,於是獅子降到人間。
此舞輕鬆幽默的描寫為將醉醺醺的仙人帶回天庭所下的苦心,獅子細膩的表情與無可言喻的味道,乃是此舞的物征。
接連幾天,獅團轉移陣地到每一處廟會前演出,睡獅、獅翻身、探門聯、踏七星、踩八卦、獅過橋、桌上功夫、桌上探井、獅切血、咬水果、撿紅包、咬青、獅接禮、拜廟、四門到底。
直至年節過去,所有的表演也告一段落。
在榻上安躺數天後,東晏芷顯得蠢蠢欲動,雖然傷口未癒,但她已經不耐地想下床走動。
霍語瓏一見,蹙眉地伸手按住她。
「你想害我被團主罵嗎?他交代過不得讓你下床。」
「我不是廢人,再這麼躺下去會瘋掉,無名,你讓我下來走一走,我保證不出房間。」眨著水汪汪的一雙美目,東晏芷可憐兮兮地哀求著。
「萬一正好有人進來呢?」並非她鐵石心腸,只是她不願自找麻煩。
「誰要進來都得先敲門,到時我再躺回床上就是。」
「不行,我不答應,你還是躺著吧,否則這責任我承擔不起。」
「無名……」東晏芷完全沒料到她會如此斬釘截鐵的拒絕自己,一時倍感錯愕地愣住不動。
霍語瓏神色淡漠地將床被拉整,然後走回圓桌旁的椅子坐下,試縫著一條黑色袖帕。
「無名,你怎麼了?從我受傷以後,你就變得好奇怪,你……」
「不要說了。」她冷漠打斷。
「如果你有心事應該告訴我,我們是好姐妹呀。」東晏芷不明白她何以轉變如此巨大,雖然她總是緊閉心扉,但也不似這回的冷酷無情。
「我什麼都不想說,你好好休息。」但她仍是頭也不回地答。
「……無名,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讓你開始討厭我?」即使她已擺出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東晏芷還是耿耿於懷的窮問不捨。「可是你知道嗎?這些天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情,說出來也不怕你笑,我……我很喜歡海堂哥,就是不知道他心裡有沒有我,雖然他對我很好,但總覺得只有兄妹間的那種情誼,我很想問他喜不喜歡我,但是我一個女孩子家,又怎麼問得出口?」她苦惱地搖頭,卻沒注意到霍語瓏乍聞此事時,雙肩陡地震了一下。
「自從你出現了,我覺得非常開心,有個人可以傾訴,事事就用不著放在心底了,我也想請你幫個忙,代我去問問他的心意……」
霍語瓏鎮定而從容的轉過頭,一瞬也不瞬地望住嬌怯的東晏芷。
「我不會去問的,因為我是個外人,這事我插不上手。」冷靜而毫無轉圈餘地的話,讓東晏芷熱切的心驟時冷卻。
「無名,你連這點忙都不願幫我了,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你只是不瞭解我的個性,沒有人可以勉強我做不願意的事,即使是你也一樣。」
「難道我這麼挖心掏肺的對你,也不能改變你絲毫?」從沒想過善意真誠的對待,換來的只是一句:即使是你也一樣!
「對不起,我不會說漂亮的婉轉話,我也沒有惡意,你真喜歡他,就親自告訴他,好過我一個外人幫倒忙。」
東晏芷深吸口氣,一臉醒悟地輕咬下唇。「我明白了,我會照你說得去做,不會麻煩你的。」
這麼做太殘忍了嗎?霍語瓏捫心自問。
然而,都已經決定了離去,又何必徒惹塵埃?
時候到了,是該走了。
毫無留戀瞥下雲淡風輕的一眼,踏上舊時路,朝著城外的風雪而去。
那一夜,她也是這麼走的。
當所有人都誤會她、蔑辱她,說她和長工尹富做出了有辱門風之苟合醜事,她清楚意識到,一切再無挽回之可能。
一個從不心存感激的棄嬰,在享受了十八年的榮華富貴,與時王府之二少主訂下婚約之後,竟因酒醉而自毀清白?
她讓爹爹丟盡顏面,讓整個霍府因她而蒙羞,即使沒人趕她,她的好強也容不得她留在府裡,聽著一句句不堪入耳的指點議論。
她不願面對,當爹爹回府後得知這些事的震驚表情,更不願哭哭啼啼的跪下來求大家相信她,或者原諒她,甚至是重新接納她。
走了,可以解決所有的事,她是這麼堅信著。
儘管步履沉重,踏著積雪往前走的意念卻十分堅定。
以她在「大雕團」這四百天來的學習與磨練,她相信可以在別的城鎮村落裡找到工作謀生。
所以,她絕對、絕對不會餓死的!
新春甫過,年節的氣氛正一點一滴退去,大街小巷卻在這日騷動連連。
張貼在四處佈告欄上的尋人啟示,是引起議論紛紛的原因。
一張圓潤的鵝蛋臉,驕縱的柳眉斜揚,烏黑的眼盛氣凌人,鼻樑高傲直挺,一張薄巧如綢的菱唇,滿臉都是野性的倔強。
放眼全京城,長這副模樣的,非這刁蠻千金莫屬。
霍府貼出告示,只要誰能提供消息,報知霍語瓏去向,重重有賞!
早在個把月前,有關這霍家千金和府里長工的醜事,早已傳得整座京城沸沸湯湯,人言可畏,一再扭曲後的流言,任誰聽了都直罵這霍語瓏真不知恥!
但看在錢的份上,眾人還是一窩蜂的找了起來,說不定哪天碰上了,這輩子就不愁吃穿啦!
這會兒,霍語瓏已經到了逸水村。
原以為自己不會去回首待在「大雕團」的日子,然而,也許在夢裡,也許在無意識時從腦海中掠過,也許在她看到某個人、聽到某件事,心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人,那個她不知道如何面對的人。
站在日落後空蕩蕩的街道上,她只有一個地方可去——土地公廟。
也罷,不過暫時睡一晚,待明天還得繼續往前走,否則「大雕團」要是也回到逸水村,她就糟了。
思忖的同時已朝著廟的方向前行,接下來的事,卻是她始料未及的錯愕。
一陣馬蹄疾行聲出現在身後,聲音由遠而近漸漸明朗,馬蹄奔馳在雪地上,速度難免大打折扣,但這匹駿馬以及騎乘在上的人,卻一鼓作氣的呼嘯一聲攔到她面前。
霍語瓏嚇得後退數十步,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總算追上你了!」
飽含惱怒的渾厚男音很不客氣地狠狠撞擊她,深邃陰沉的目光灼亮懾人,臉上有著被風雪侵蝕過的濕涼與疲憊,卻遮掩不了他臉上的火爆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