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頁 文 / 宋思樵
蘇曼君扭曲著唇角,從喉頭發出一聲不屑的冷笑,「哼,汪如蘋,你是上天的寵兒,你這個處處都佔上風的天之驕女,當然可以在我這個失敗者的面前說這種輕描淡寫的漂亮話。對你來說,過去的恩恩怨怨當然不算什麼;但,對我這個每一分鐘都活在夢魘中的人來說,它從來不曾過去,它們時時刻刻提醒著我,就像烙印在我身上的疤痕一般,時時彰顯著你所帶給我的屈辱和痛苦!」
「小曼,我到底做了什麼事讓你對我這樣恨之入骨?」汪如蘋蹙起眉端,「只因為……我情不自禁地愛上了伯濤嗎?」
「愛?」蘇曼君嗤之以鼻的尖叫了一聲,「你根本是蓄意從我手中搶走他的,你一直是這樣的,處處打壓我,處處佔盡鋒頭,你總是集三千寵愛於一身,而我卻總是活在你的背後,像永遠看不到前方陽光的影子,只能拾你的牙慧,分享你用剩的關懷和寵幸!」
對於她偏激的指責,汪如蘋仍然保持她一貫溫文而不卑不亢的態度,「小曼,我真的不知道你會有這種感覺。自從姨媽把你送來我們家跟我作伴,一塊上學玩樂開始,我就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妹妹一般,打心眼裡喜愛你、疼你,卻不知道哪裡做不好,竟讓你有這麼深的怨尤和曲解?」
「曲解?」蘇曼君譏刺地撇撇唇,恨意燃亮了她的雙眸,她寒光點點地直盯著汪如蘋,咬牙切齒的說:「汪如蘋,你少惺惺作態,裝出一臉善良無辜的表情,我不用你多餘的施捨和同情,我根本不希罕。你以為,我被你父母收養、跟你一起上學遊樂,我就應該很滿足很快樂了嗎?不!你錯了,這段寄人籬下的日子,只是深深在我心底烙印下更多的羞辱和傷害。它深深提醒了我,上天是如何如何地厚待你,又是如何如何地苛罰我。一樣是六歲的小女孩,一樣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卻是父母最鍾愛的掌上明珠,而且是唯一而不可取代的獨生寶貝,而我卻是家裡巴望著添丁卻不幸多出來的拖油瓶,若非你父母想給寂寞的你找個童伴,我大概難逃被販賣到有錢人家做童奴或童養媳的噩運。也許,在一般人的看法裡,我是應該對你們一家人的恩賜感激悌零,即使是做牛做馬也毫無怨言才是;何況,你爸媽待我並不薄,還讓我和你一塊受同等的教育。但,這就是我不平衡的地方,為什麼我們兩個一樣大、一樣聰明、一樣漂亮,你卻佔盡了優勢,而我卻是個處處要小心謹慎的養女。從小,每一個長輩、每一位老師都愛你勝於我,你的人緣總是出奇的好,連我的好朋友也都在認識你之後倒弋相向,大家都把佳點集中在你身上,偶爾才會注意到我這個躲在角落裡的棄兒,施捨幾句不痛不癢的誇讚,卻不知道:我根本一點也不希罕。在我幼小的心靈裡,早就想擺脫命運綁在我身上這條不公平的鎖鏈,我對自己發誓,我一定要扭轉情勢,我一定要超越你,我一定要讓別人對我刮目相看,我再也不要扮演活在別人腳下苟延殘喘的可憐蟲。所以,當你們一群小朋友都在花園裡蕩千、嬉戲玩耍時,我都躲在書房發奮唸書,我發誓不僅要在學業上超越你,更要在人生長道重要的關卡上超過你,讓所有的人重新對我評估,並對他們的短視膚淺感到羞恥而重新擁抱我。這之中也包括你父母,我要他們愛我更勝於你,並以我為榮。」蘇曼君說得好入神好激動,整個人都深深融入在當時的情境裡而不能自己。
汪如蘋更是聽得目瞪口呆而百感交集,「我一直都清楚你比我上進而有企圖心,不像我比較隨遇而安;但,我從來沒想到你的雄心萬丈只是為了打倒我。」
蘇曼君目光如炬的緊盯著她,「你很驚訝是嗎?事實上,我真正痛恨你的,就是在於你那種隨緣順處,可有可無的人生哲學。你無求隨緣,但你卻擁有一切;不像我,費盡心血,處心積慮還不能抓住一個夢想。你贏得輕輕鬆鬆,而我卻輸得辛苦萬狀。這也就罷了,在學業上,我鬥不過你,我高中畢業後自動放棄升學的機會,跑去劇院工作,妄想做個閃閃鞍亮的大明星來壓倒你的光芒;誰知道,你居然也考上藝術學院,學的居然也是戲劇。你我好像是天生注定的宿敵,我在劇院裡從卑微的角色演起,而你卻在學校裡畫上成為照照發亮一顆璨星,第一曲戲,就當上女主角,並引來片商的注目欣賞。這些都還是其次,我最痛恨的就是,當我好不容易在一次電影人士的聚會中,認識了炙手可熱的偶像明星韓伯濤,並順利取得他的信任,打進他的生活圈,從他的助理做起,期盼在朝夕相處下能喚起他對我的關愛和鍾情。我是這樣小心翼翼又戰戰兢兢渴望著他的愛,當他終於正視到我的感情時,我喜不自勝地把他帶回家來向有未婚夫的你炫耀。沒想到,你們竟然一見鍾情,並不畏任何阻礙地硬要廝守一生,讓我和你的未婚夫受盡屈辱和難堪。更過分的是,你們為了掃除一切的障礙,竟異想天開地把我推給他的學弟曲威,企圖減輕自己的罪疚感。我每天隱藏著悲憤的心情看著你們耳鬢廝磨、出雙人對,幾乎都快被熊熊的妒火燒得崩潰發瘋了。可是,我仍然不甘心,我發誓我一定要把伯濤搶回來,因為,我是那樣那樣愛他,愛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為他呼吸、為他滴血,睜眼、閉眼全是他的影子。我是這樣強烈地愛著他,愛得心都要碎了,費盡心虛去討他的歡心,去迎合他的一切愛好,結果,卻因為一時虛榮大意,又讓你不費吹灰之力搶走了他。你說,我怎能不恨?怎能不嘔?所以,我一直含悲忍辱的躲在你們卿卿我我的背後伺機破壞報復,我假意和曲威來往,但,全部的心思都擺在韓伯濤身上。有一天,終於讓我等到了機會,你和伯濤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而鬧得不可開交,陷於長期冷戰的僵局中,我每天都去安慰他,陪他喝酒解悶,企圖讓他忘記你,讓他知道我才是最愛他、最適合他的女孩子,我甚至,不惜以身相許來誘惑情緒苦悶、陷於低潮的他,但,他卻毫不留情的推開了我,狠心的在我滴血的胸口刺上重重而永難平復的一刀,他說,他只愛你,任何女人永遠也無法取代你。我好恨,好恨,我當時就知道自己輸了,輸得好慘、好慘。然後,他拿著鮮花去探視拍片受傷的你,於是,你們很快就復合了,並立刻閃電結婚,而我——我這個連自尊都一塊輸掉的失意人,卻在一次醉倒的情況下失身給曲威,並立即發現自己竟然有了身孕——」蘇曼君語聲淒厲的講到這,嘴角綻出一抹怨毒而淒愴無比的慘笑,她陰惻惻的目光裡隱隱閃爍著點點淚光,但,她好強而倨傲的忍住,不肯在汪如蘋面前示弱。
汪如蘋只是白著臉,噙著淚瞅著她,惻然無語。她深刻地知道蘇曼君的感受,但,感情的事,實在不是任何人可以幫忙得了的,更不是禮讓成全就能圓滿周延的。她曾經嘗試過,就在那次冷戰中,她試圖把韓伯濤還給蘇曼君,但,韓伯濤卻大動肝火,他說,他不是物品,感情是神聖而不能廉讓的,更不能拿來做人情,她這麼做,不僅是傷害他,對蘇曼君來說也是不公平的。
她堅持要和他分手,於是,兩個月的冷戰開始了,她為了讓韓伯濤死心,甚至,不惜天天和不同的男人出去玩,每天早出晚歸,狠下心來漠視他的痛苦和黯然神傷。
可是,他還是固執的不肯妥協,當她拍戲從馬上墜下來受傷住院,他憔悴而不改深情的捧來一束玫瑰花時,她就知道他們再也分不開了,水遠永遠——直到死亡為止。
這段插曲她永遠不會告訴蘇曼君,因為,她知道好勝剛強如她,是不希罕也不會領情的。
她能領受她心中的苦,但,卻無法相信她會因此懷恨了三十多年,讓這份恨折磨了三十多年,芳華老去,恨卻依舊在。
唉!這是怎樣的一份孽緣?又是怎樣偏激可怕的一種情緒?
蘇曼君在她低頭凝思時,又繼續悲憤填膺的開口說道:
「老天爺對我的打擊從來都是不遺餘力,而沒有一刻放鬆的。當我知道我懷了曲威的孽種時,我羞恨得恨不能一頭撞死。我憤怒的趕走滿懷愧疚的他,並立刻離開北京,跑到人煙稀少的雲南。我試圖打胎,試圖讓孩子流產,我拚命做各種粗重的工作,甚至跳上跳下,捶打肚子,都沒能讓這個頑強的小生命落地。十個月的懷胎,我生了一個男孩,望著他那張漂亮而酷似曲威的小臉,我母性的溫情立刻被曲威加諸在我身上的恥辱給淹沒了。看到這個嫩生生的嬰孩,我好像看到上天烙印在我身上、一輩子也洗刷不掉的羞辱。所以,我寫了一封信,請人連同孩子一塊送到曲家。然後,我在朋友的幫助下離開雲南來到香港,投靠我最要好的同學唐心雲,並在她家的雜貨店裡幫忙打工。直到四年後,她結了婚,我才離開雜貨店,轉到九龍去工作。然後沒有半年,我接到她的電話,說她先生車禍意外亡故,而她也有孕在身,要我過去陪她待產,幫她料理夫家遺留下的五金店。結果她卻因難產而去世,把甫落地的小女嬰托孤給我。我辦了她的喪事之後,收了五金店,就和她女兒在香港安居下來,直到十一年前我們才搬來台灣。我曾經發誓不要再見到你們,也不要知道你們的任何消息,除非我有能力向你們討回這筆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