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宋思樵
她綻出一絲苦笑,她怎能一登台剛和對手對戲,就茫然失措,忘了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呢?
她毅然的搖搖頭,強迫自己搖去那層困擾蠱惑她的思緒,打開房門,準備到廚房為自己弄點吃的。
通常她都會和韓伯濤夫婦一塊用餐,如果彼此的作息時間能互相配合的話。
但,她昨晚閱讀整理韓伯濤的手札和口述資料,一直忙到凌晨兩點多才告一段落,所以,今天她這只晚起的鳥兒可能要為自己覓食了。
步下二樓的階級,穿過客廳,還沒到餐廳,她就聽到一陣交迭著杯盤碰撞和熱絡暢談的聲音。
剛站在餐廳入口,三雙表情迥異的眼光便全部落到她有些許燥熱的臉孔上。「呃……大家早——」
「早?蘇丫頭,太陽公公都已經跑完南半球一大圈了,你這只懶起的鳥兒還沒睡醒嗎?」性喜抬槓的平磊率先發難了。
蘇盼雲的臉立刻燒紅一片,她窘困得似乎有些手足無措,一時間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才好。
汪如蘋見狀,連忙起身親切和藹地拉著她的胳膊,「你別理會平磊這個老是喜歡逗弄別人的老頑童,我知道你昨天整理稿件很晚才睡,不介意的話就跟我們一塊用午餐好了,我們也才剛剛開始開動。」
她才剛坐下,方舉起筷子,還來不及夾菜,平磊又不甘寂寞地大開他的尊口了,「嘿!這人長得漂亮就有這點好處,不管到哪裡都有懂得憐香惜玉的人替她撐腰!」
一向沉默寡言,談話總是選擇重點的韓伯濤難得也加入意見,「蘇小姐,你儘管吃你的飯,別管平磊,他這老傢伙一看見漂亮的小姐,總喜歡賣弄唇舌逗人家窮開心,你習慣就好了。」
「喲!這下子是誰大白天睜眼說起瞎話來唬人了?我喜歡逗漂亮的小姐?你韓伯濤先生就不是嗎?想當初,你老兄一見到我們這位嬌滴滴、艷冠群芳,不知迷死多少男性的小嫂子,你還不是一樣英雄難過美人關,立刻發動猛烈的追求攻勢,把小嫂子手到擒來,騙到現在還不懂得懸崖勒馬。論起賣弄唇舌的本事,我這個乏人問津的王老五怎能跟你這位功勳彪炳的大情人相媲美?!」
「平磊,你昨晚是不是又喝多了高粱酒,現在酒還沒醒,所以,滿口胡言亂語,盡在這裡發酒瘋?」韓伯濤淡淡的嘲謔道,並和笑意盎然的汪如蘋交換了一個無奈的微笑。
平磊看在眼裡,不禁撇撇唇,帶著幾分酸味的口吻慢慢說道:
「酒我可是一滴都沒沾到,不過,醋倒是喝了不少,加上剛剛你灌給我的,大概也有三足斤重吧!」他裝腔作勢的哀歎了一聲,「沒辦法啊!誰教我是個孤枕難眠的王老五,偶爾心情郁卒總會發上醋瘋嘛!」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被他那唱作俱佳的詼諧逗笑了。
偏偏他先生還一本正經的對著所有笑意盎然的人,吹起他的鬍子,瞪起他的眼睛來了,「你們這幾個缺乏同情心的人竟然還笑得出來?你們不覺得你們應該為你們這種落井下石的表現感到羞恥污顏嗎?嘲弄一個被世間所有女性遺忘的王老五?!」然後,他悻悻然、煞有其事地仍下餐巾,「算了,士可殺不可辱,我平磊也不是那種沒有風骨的人,這頓飯不吃也罷!我要為你們加諸在我身上的不公發起一場絕食抗議,直到你們還我公道為止!」語畢,他在蘇盼雲驚異的瞠目注視下,昂首闊步的離開了餐廳。
「汪……汪阿姨,他……他是不是真的生氣了?」
汪如蘋笑容可掬的搖搖頭,「你別被他給唬了,他這傢伙每隔一陣子就會來上這麼一段騙死人不償命的把戲,大概是戲癮又犯了。」
「戲癮?」蘇盼雲茫然不解的挑起了眉毛。
「是啊!他這傢伙二十年前可是在台港頗有知名度的喜劇演員。」汪如蘋笑著解釋,並細心款款地為韓伯濤盛了一碗冬菇排骨湯,「只是,他生性促狹好動,退出銀幕之後還常常弄不清楚現實和戲劇之間的差別,喜歡自娛娛人地來上這麼一段即興表演,我跟我先生早就習慣他這個從來不按牌理出牌的寶貝蛋了。」
「哦!可是,他跟你們的關係卻非比尋常,好像一家人一樣。」蘇盼雲深思的說,也順手為自己舀了一碗湯。
回復她這個問題的人是韓伯濤,「平磊跟我們不僅是一家人,更是禍福與共的生死之交!」
他說來平淡簡易的口吻卻令蘇盼雲震動不已,心旌動搖,深為他們這種士可為知已者死的情誼動容。
「你很震愕和羨慕是不是?」韓伯濤目光犀銳的盯著她說:「其實,連我自己也常常在思索這個問題,我只是一個非常平凡,也很樂意甘於平凡的人,像我這種寒傖渺小的人,何德何能擁有別人窮其一生,可能也追求不到幸運和眷顧,既有相許終身的紅顏,又有生死同擔的知己。儘管我的一生的遭遇非常極端,儘管我曾經坐擁人間的繁華,也曾經遭受過非人的迫害,但,我非常知足了,也非常感恩,所有的恩恩怨怨,對一個連惜福都怕來不及的人來說實在是微不足道,也不值得去探究孰是孰非了。」
蘇盼雲再度被他這番泱泱的君子氣度和充滿真情感性的話語折服震懾得喉頭梗塞,內心裡充滿了糾葛和萬馬奔騰的爭戰。
僅僅一天而已,這項復仇的任務馬上變得萬分艱巨、沉重得令她疲睏羸弱地扛不起來。
天!這樣懂得感情、熱愛生命、充滿智慧的至性男子會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兇手嗎?
蘇盼雲實在很難自圓其說,更難說服自己去痛恨他們。
當她凝注他們這對經歷各種磨難卻愈見真情可貴、鶼鰈情深的患難夫婦眼波交流的柔情時,她的心不禁閃過一絲尖銳的抽痛,天人交戰得更厲害了。
「你自傳整理得如何了?會不會覺得很難下筆,因為我的手札挺零亂的,而我的記憶力也開始有點不中用,你要把它們統合起來,可能會棘手困難點!」韓伯濤嘎啞的開口問她。
蘇盼雲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擠出從容的笑容,「我會盡力而為的,韓先生,你不用擔心。」
韓伯濤微抬起一道眉毛,炯炯有神的盯著她,「韓先生?!我們相處也有半個多月了,你如果不介意,我倒不反對你稱呼我一聲『韓伯伯』?」
「好,如果你也能改變你對我的稱謂,由『蘇小姐』換成『盼雲』的話!」蘇盼雲明快的說。
韓伯濤眼中閃過一絲揉合了趣意和欣賞的光采,他轉首對正在切水果的汪如蘋淡笑道:
「如蘋,還是你的眼光好,找對人了。」
汪如蘋拿喬地衝他回眸一笑,「哼,你還說,如果不是我獨具慧眼、又懂得速審速決,打鐵趁熱的話,你這位眼光挑剔,又老是紙上談兵的慢郎中還不知道會拖到什麼時候哩?」
蘇盼雲聞言頗覺尷尬,「嗯——韓伯伯,原來,你原先並不怎麼中意我?!」她咬著嘴唇,支支吾吾的說。
韓伯濤撇撇唇笑了,「這倒不是,你的文筆我倒是沒什麼好挑剔的,只是,我嫌你太年輕了,怕你的閱歷還不夠承擔這項沉重的工作。呃——」他突然微瞇了一下眼睛,有幾絲困惑的問她:「這就是你最近要把自己打扮成這麼老氣嚴肅的原因嗎?」
蘇盼雲如坐針氈地微縮了一下肩頭,「呃……我只是不想引起別人對我的注意,讓自己看起來成熟平凡一點。」
韓伯濤眼睛閃爍一下,他趣意盅然的慢聲說:
「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盼雲,你好像有點弄巧成拙,你知道你的眼鏡,還有你的髮髻,你那超乎年齡的裝束反而會適得其反的引來別人的側目?」
「我……」蘇盼雲窘澀困促得連耳根都紅了,汪如蘋卻好心地替她出言解圍了,「伯濤,你管人家喜歡怎麼打扮自己?每個人的品味不一樣啊!」
「我不是想管,只是有點納悶,怎麼會有哪個愛漂亮的女孩子,好端端要把自己的一頭秀髮給捲起來,還戴副老太太都不會戴的眼鏡遮住自己的花容月貌,難不成——這是你那個叫曲璨揚的男朋友與眾不同的品味嗎?」
這話甫出,蘇盼雲的花容月貌可是真正給嚇得黯然退色了,「什麼?」她連聲音都發抖了,「韓……韓怕伯,你們怎麼會知道他呢?」
韓伯濤臉上的表情更有趣了,「你幹嘛這麼緊張慌亂呢?我們只是要你來寫自傳,又沒限定你不准交男朋友,再說——講起來你那位男朋友還是我一位老朋友的兒子呢!」
「什麼?」蘇盼雲可真是傻了眼。
汪如蘋被蘇盼雲異常的反應給逗笑了,想不到這位容貌出色的小姑娘個性這麼拘謹靦腆,「說起來也真是巧合,曲璨揚的父親曲威是伯濤交通大學的學弟,文革之後大家就失去聯絡了,沒想到,他人竟然在新加坡,更沒想到他竟然養出這麼一個相貌堂堂的好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