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簡鈺
「我爸跟我媽在家裡吵架,我怕他們會出事……」千帆像個孩子似地輕啜。「聽弟弟說,他們吵得很凶,還差一點要……」
「打起架?」程驛憑直覺接下去說。
「嗯……」千帆悶在他胸前說道:「我好擔心,真的好擔心,我很愛他們,我可以更努力去賺錢負擔家計,只要他們別這樣,為了一點小事就吵起來……」
也許是因為脾氣不好,所以程驛一直以來都沒有親密的女性朋友。他的胸膛,從來不是某個女人傷心落淚的避風港,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程驛慌了,那滾燙的淚水滲進他的衣服內,忠實地傳達它的熱度與千帆的心情,如此貼近,他該怎麼安慰她?
程驛的手在空中猶疑地比了一下之後,才歎了口氣,輕輕地擱在千帆的頭上,一放上去,手就自然而然地輕梳起來,彷彿它對這個工作多麼熟練似的。
「不要怕,他們一定會沒事的,你不要擔心。」程驛低聲地安慰她,很自然地在她額角輕吻。「而且,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絕對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他低沉的嗓音,有股奇異的魅力,讓人忍不住去相信他的話,也讓人特別有在他懷裡崩潰的想望。
程驛會……保護她?千帆莫名地心安。
「對不起,借我哭一下。我知道這樣不好,可是我……我好想哭。」千帆曉得即使程驛對她再好,他們還是有僱傭之別,但是……就讓她任性這一次吧,她可以任性的機會並不多,她現在只想好好地哭一場——在程驛的懷裡。
「嗯。」程驛無言地擁緊她,在她耳邊溫柔地輕喃,如情人絮語。「不要擔心,好好的哭一場,哭完之後,讓我成為你的依靠,嗯?」
千帆往他懷中更深處鑽去。
看她哭得那麼傷心,程驛心疼不已。
坐在飛往台灣南部的小飛機上,懷中蜷著個淚流滿面的小女生,程驛除了憐惜不捨之外,只想知道千帆的家人究竟是怎麼樣的好,讓她如此地珍愛他們、努力賺錢、一聽到出了事就著急成這樣,恨不得馬上回去調解。
在程家,老爸有兩個老婆,以前爭寵時,也曾鬧過要跳樓上吊的把戲,兄弟姐妹四人雖然向心力很強,也都很支持自己的母親,但對於這種家務事,都一律裝作不知道、懶得管。
所以,一通電話,就能讓千帆一夜不成眠、頻頻掉淚,這應該是個溫暖而和樂的家庭吧?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這個家庭一點問題都沒有,怎麼可能雙親突然間吵架吵得很凶,還讓一個大三的女孩子在外頭努力賺錢、寄回家去當家用?
程驛還想起了千帆說過:父母耽溺在不好的娛樂當中……這又是怎麼回事?
心疼地摟著千帆,程驛覺得這個家,一定有些不對勁。
***
台南寧遠村,是一個以農業為主的村子。
這裡地處偏僻,少有商業開發,所以整個村落的景致非常樸實,觸目所及都是農田、小溝、平房。村中有一條較繁榮的街道,賣些吃的、用的,還有每隔四十五分鐘便發一班車的公車,整體看起來還不錯,只是平凡普通了些。
程驛開了好一陣子的車,才來到這裡,沿途車速雖快,但他從第一印象中,已經大致瞭解寧遠村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程驛按照千帆的指點,把租來的汽車停靠在一條馬路邊,然後他們一起下車步行至千帆家。
這時,還不到傍晚時分。也許是村子很小、大家都彼此認識吧,有不少人向千帆打招呼,也有人用探究好奇的眼光觀察程驛。
穿過一條條錯綜複雜的小徑,提著兩大袋行李,還要苦苦追著千帆腳步的程驛,有些累了。
「千帆,你家在哪裡?還要走多久?」照她那種不要命地碎步跑法,他腳步一慢就跟丟了,為了跟上她,就得拚命跟著跑,好累!如果還有段距離,也許他們可以停下來歇個腳,讓他把那兩個行李袋先放下來喘口氣,再繼續往前走。
「在前面,就快到了。」千帆頭也不回地說道,徹底打滅程驛的希望。
程驛只好再趕路。
離家門愈近,千帆的腳步就愈走愈快。終於,家已在望,她拋下程驛,一鼓作氣跑到家門口,停下來用力吸口氣、定定神,才戰戰兢兢地推開家門。
她一看到屋裡的情景,人突然愕住了。
「千帆,你回來了?」蘇母抬起頭來高聲吆喝著,又忙著低下頭去了。
這就是所謂父母持刀相向的火爆場面嗎?
客廳裡開了兩台麻將桌,八個長輩級的男女正在廝殺。抽煙的抽煙、嚼檳榔的嚼檳榔,滿室煙霧裊裊,麻將聲不絕,沙發上躺著個發出酒臭的老男人。
「蘇太太,你好命嘍,孝順女兒送錢回來給你花了。」旁人起哄著。
「千帆,你怎麼忽然回來,你不用讀書嗎?」蘇母一邊看著牌,一邊問道:「身上有沒有錢?快掏出來給阿母翻本!」千帆不知道怎麼形容現在的心情。是該為父母親平安沒事而感到欣慰,還是該為眼前靡爛的景象而傷心?
這時,提著兩大袋行李的程驛也來到蘇家了。之前沒聽到千帆的慘叫聲,他知道蘇家不會有事,不過他看到自己預期中的和樂家庭竟然是這副模樣,也愕住了。
接著,一簇火苗在他胸臆間燃起。
程驛把行李重重地放在地上,老實不客氣地問千帆:「你所愛的家人,平時就是這樣過日子?你努力賺的錢,就是為了供這些人在牌桌上花費?」
「他們不像你所見的這樣。」千帆虛弱地反駁。
誰來告訴她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
「那他們應該是什麼樣子?」程驛不悅地反問道。他相信眼見為憑。
千帆咬了咬下唇。她不想回答,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原來這個家跟她離去之前一樣,一點都沒變,爸媽還是沒想過要振作。
「請問令堂大人是哪一位?」程驛語氣不善地問。
「在那邊,穿著碎花洋裝的那一位。」千帆為他介紹。
程驛臉更沉一分。蘇母長得肥肥胖胖,在牌桌上搓牌搓得臉都油答答了,可是看看他身邊的千帆,瘦不啦嘰。這個媽怎麼當的?等女兒拿錢回來供養她,結果肥了自己,瘦了千帆。
「令尊呢?」
「在沙發上睡覺的那位就是。」千帆突然覺得好羞愧,程驛來到她家,看到的居然是她最恥於被人看穿的一面,也許他現在對她的印象,又退回一開始最惡劣的程度。
程驛不屑苟同地看看那個爛醉如泥的老男人。這種家庭,居然能讓千帆勞心又勞力,他實在為千帆不值,想起她在他懷中落下的傷心淚,他更是心裡一把火。
要不是看在千帆的面子上,他會馬上跳起來踢館。
「窮人真討厭!」程驛輕蔑地把以前的經驗與眼前的景況作出連結,下個結論。「貪錢又不知上進,實在有夠討厭的!」
千帆的心驀然一涼。她也是窮人,所以她也惹人討厭……
「大姐,你回來了。」從二樓走下來一個抱著「數學速解一百」的書獃子,如釋重負地奔向千帆。「你終於回來了。」「是啊,我回來了。」千帆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隨即緊張地抓著千葉的肩膀。「你在電話中告訴我,媽跟爸差點拿刀殺起來了……」
「你不要聽千葉亂講!」蘇母耳尖,馬上闢謠。「我哪會拿刀要跟你阿爸打起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千帆緊張得都快窒息了,程驛不著痕跡地摟著她的腰,給她支持的力量。
「哎唷,我們一開始是有為錢吵架啦,我想說你寄回來的錢怎麼一下子就空了?不過後來陳太太送來一盤炸好的香腸,我說要切斜片,你阿爸說要剖半片,一人拿一把菜刀搶著切,啊講話大聲一點聽起來就像吵架嘛!根本沒事,都是千葉看不清楚就跑出去跟村長伯說,硬把我拉回娘家,還打電話去跟你亂講!」
切……香腸?
拿刀……互砍跟拿刀……切香腸?
兩者之間,相差何其遠?
千帆覺得兩腿一軟,從程驛的手臂中往地上滑坐下去。
「千帆……」程驛趕緊蹲下來扶住她。
「姐,對不起……」千葉推推如酒瓶底般厚的眼鏡說道。
「真的只是因為切香腸,沒有別的?」千帆已被折磨得有氣無力。
「他們是這樣說的。」
千帆爬不起身。天哪,她哭了一個晚上,居然是為了這麼烏龍的事!
程驛額邊青筋已經微微在顫動。事情如此簡單可笑,那麼之前千帆掉的淚又算什麼、又值什麼?
千葉解釋道:「不過後來村長伯真的曾過來調解他們。」
切香腸有什麼好調解的?乾脆不用切就直接抓過來吃不是比較快?程驛撇撇嘴想。
「怎麼調解法?」他之前看過寧遠村的相關資料,程驛記得檔案照片中,村長伯是個看起來不怎麼有智慧的老先生,他懷疑他有什麼好辦法可以調解家庭糾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