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頁 文 / 羅莉塔·雀斯
一張黝黑慍怒的小臉浮現在他的腦海。
他開始冒冷汗,內心沉重無比,好像剛剛吞下了鉛塊。
「天哪,潔絲。」
她轉身注視他。在帽簷下,她的眼睛和頭頂的烏雲一樣黑。「你知道我說的是哪個孩子,對不對?」
內心的沉重使他四肢顫抖、彎腰駝背。他勉強走向巨大的岩石,用握緊的拳頭抵著堅硬的花崗岩,把抽痛的額頭靠在拳頭上。
她走到他身旁。「我誤會了,」她說。「我原本以為你的敵意是針對孩子的母親,因此我確信你很快就會瞭解,孩子比宿怨重要。別的男人似乎不難面對私生子的問題,甚至引以為傲。我以為你只是固執,但事實顯然不是那樣。這在你,似乎是個天大的問題。」
「對。」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氣。「我知道,但是我也想不透。我的腦筋……似乎卡住了,甚至麻痺了。」他擠出一聲短促的笑。「真可笑。」
「之前我並不知道,」她說。「但你現在說出來了,有進步。不幸的是,幫助並不大。我有點進退兩難,丹恩。我準備採取行動,但實在無法不告知你情況就逕自進行。」
烏雲裡降下寒冷的雨滴,狂風把雨滴吹打在他的脖子上。他抬起頭轉向她。「我們最好在你著涼之前回到馬車裡。」
「我穿得很暖和,」她說。「我知道上來這裡會遇到怎樣的天氣。」
「這件事我們可以回家討論,」他說。「在溫暖的爐火前。我想在雨勢變大,我們被淋得濕透前回到家。」
「不要!」她脫口而出,用力跺腳。「我不是要跟你討論!我是要告訴你,並要你仔細聽好!還有,我不在乎你會不會得到肺炎和百日咳。如果那個小男孩能夠飢寒交迫地獨自忍受高原的惡劣天候,那你當然也能夠!」
那張小臉再度浮現在他的腦海。
強烈的嫌惡湧上他的心頭,丹恩強迫自己深吸幾口氣。
是的,他當然受得了。幾個星期之前,他叫她別再把他當成小孩子對待;他也希望她的表現別再像個和藹可親的自動玩具。他的願望實現了,現在他知道他什麼都能夠、也願意忍受,只要她不離開他。
「我在聽。」他靠在岩石上說。
她懊惱地注視著他。「我不是要折磨你,丹恩,如果我能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麼,我會設法幫忙。那顯然需要很多時間,但現在沒有時間了。你的兒子比你更迫切地需要幫助。」
他強迫自己專心聽那些話,把令人厭惡的影像推到腦海深處。「我瞭解。在高原上,你剛才說。獨自一人。這是不能接受的,真的。」
「那麼你一定能理解我在聽說此事時,一定得採取行動。由於你曾十分清楚地表明,你不想聽到他的任何消息,所以我不得不背著你行動。」
「我瞭解,你別無選擇。」
「不得不做你或許不會原諒我的事,使我非常苦惱。」
他嚥下反胃與自尊。「潔絲,你能做出的、唯一不可原諒的事,只有『離開我』。」他說。「如果你離開我,我會自殺。」
「別胡說了,」她說。「我絕對不會離開你。真是的,丹恩,我無法想像你怎會有這麼糊塗到家的想法。」
然後,好像那已說明並解決了一切,她立刻回到主題,說出那天的事:她如何追蹤男孩到他的藏身處——他竟然藏身在艾思特莊的庭園,闖進避暑別墅住了至少一個星期。
丹恩的反胃感消失,無法承受的重量也跟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驚和不敢置信。他和葛巧蒂生的小孽種一直在恐嚇他的村民,躲藏在他家的庭園裡——而丹恩竟然毫無所悉。
他啞口無言,只能目瞪口呆地望著妻子,聽她陳述如何捉到男孩和遇見男孩的母親。
天空在這段時間越來越暗,零星的雨滴增大成毛毛雨。她帽子上的羽毛和緞帶被淋得塌垮下來,濕答答地黏著帽簷。但潔絲對帽子的狀態、冷冽的強風、濛濛的細雨,和頭頂的烏雲都渾然不覺。
她正說到故事的高潮,此刻令她心煩的也只有那個。她蹙攏著眉頭,視線落在緊握的雙手上。
「巧蒂要我用聖像畫交換她的兒子,」她說。「否則她要在我試圖帶走他時,把事情鬧大,因為那樣會把你引來,她知道你會把她們母子一起送走。但我無法容許那種事發生,所以我帶你來這裡,並告訴你。如果你堅持,我會設法不讓他出現在你的視線內。但我絕不會讓他跟著他不負責任的母親去倫敦,他會落入扒手、變態者和殺人犯的手中。」
「聖像畫?」他說,其餘的幾乎沒有聽進去。「那個婊子要我的聖母畫像?一幅斯特羅加諾夫派的畫作,來交換那個可怕的小孽種——」
「道明不可怕。」潔絲厲聲說。「沒錯,他的行為很可惡,但他原本就沒有良好的家教,後來又受到許多刺激。他原本並不知道自己是私生子,或那是什麼意思,就像他不瞭解他母親從事的行業,直到他開始上學,村裡的兒童用最殘酷的方式啟發他。他害怕又迷惑,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樣,以及沒有人要他。」她停頓一下。「除了我以外。如果我假裝不要他,他的母親或許不會獅子大開口。但我無法假裝,不忍心使他更難過。」
「該死的東西!」他大叫,離開岩石。「那個婊子休想得到我的聖像畫!」
「那麼你就得出面,親自把孩子從她身邊帶走。」潔絲說。「我不知道她躲在哪裡,但我強烈相信二十四小時後很可能就再也找不到她。那表示必須有人在明天一大早到後橋驛站去。那個人如果不是帶著聖像畫的我,那麼就一定是你。」
他張開嘴想要怒吼,接著又閉上嘴,默數到十。
「你的意思是叫我天一亮就晃到後橋驛站去……耐心地等待葛巧蒂出現……然後當著一群沼澤居民的面和她談條件?」他冷靜地說。
「當然不是,」潔絲說。「你不需要談條件。他是你的兒子,你只須把他帶走,她完全無可奈何。如果是你以外的任何人試圖那樣做,她就可以輕易聲稱遭到拐騙。」
「把他帶走——就那樣?在眾目睽睽之下?」
她從濕答答的帽子下凝視他。「這有什麼好吃驚的?我只是建議你使出你的一貫作風:跨著大步進去,取得主導地位,叫巧蒂滾到一邊去,管其他人怎麼想。」
他頑強地抓緊所剩不多的自制力。「潔絲,我不是白癡,」他說。「我知道你在做什麼,你在……操縱我。撂倒葛巧蒂照理說是非常吸引人的主意,而且很合邏輯,因為我不打算放棄我的聖像畫。事實也是如此。」
「我知道,」她說。「所以我不能偷它。我無法相信那個女人竟然認為我會偷你的畫,但她一點道德也沒有,我猜『背叛』兩個字對她毫無意義。」
「但你打算在我不照你的要求去做時,拿走聖像畫。」他說。
「我別無選擇。但我仍然必須先告訴你才拿。」
他用指節抬高她的下巴,低下頭狠狠盯著她。
「凡事講求合理的女王陛下,難道你沒有想到,我可能不會讓你拿走它?」
「我有想到你可能會試圖阻止我。」她說。
歎口氣,他放開她的下巴,把視線轉向巨大的花崗岩。「但我猜阻止你,就像說服這塊岩石跑步到多塞特郡一樣不可能。」
丹恩聽到遠方響起低沉的隆隆聲,好像上天也同意情況已無可救藥。
他感到迷惑、憤怒和無助,就像當初在巴黎面臨另一場風暴時那樣。
一想到他和葛巧蒂生的小孽種,他就感到噁心欲嘔。他要怎麼走向他、注視他,和他說話、碰觸他,把他帶回去撫養照料?
☆☆☆
高原上的暴風雨跟著他們回到艾思特莊。風雨敲打著屋頂窗戶,閃電的白光照亮屋子。
聽到侯爵在屋裡大發脾氣的人,很容易就相信他就是撒旦本尊,狂風暴雨就是被他的憤怒激來的。
但丹恩原本就不大會管理情緒,潔絲心想。他處理「困擾」的方法只有三種:打倒它,嚇跑它,拿錢擺脫它。三個方法都無效時,他就不知所措了。於是,他大發脾氣。
他怒罵僕人,因為他們沒有立刻協助他的妻子脫掉濕淋淋的外衣,讓水滴在門廳的大理石地板上,好像濕衣服照理不應該滴水,沾滿爛泥的靴子不應該留下骯髒的鞋印。
他大發雷霆,因為他們沒有一進寢室就看到浴缸裡放好了熱氣騰騰的洗澡水,好像僕人應該知道侯爵夫婦會在幾點幾分到家。他暴跳如雷,因為他的靴子毀了,好像他只有那雙靴子,而不是還有至少二十幾雙。
潔絲洗澡更衣時聽到他的怒吼聲穿過好幾道牆壁傳來,不知道飽受虐待的可憐的安卓最後是不是會被解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