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羅莉塔·雀斯
「那個舊貨店的愚蠢計劃?」他嚷道。
「不是舊貨店。」她冷靜地說。「我向你解釋過至少十次——」
「我不會讓你開店的。」博迪挺直身體。「我的姐姐不可以當生意人。」
「我倒想看看你要怎麼阻止我。」她說。
他威脅地皺緊眉頭。
她往後靠向椅背,沉思地望著他。「天啊,博迪,你把雙眼擠在一起的樣子看來真像豬。事實上,自從上次見面,你變得和豬愈來愈像。你重了至少三十磅,甚至四十磅。」她的視線往下移。「而且全胖在肚子上。你使我想到我們的國王。」
「那個大胖子?」他尖叫。「我才不像!把話收回去,潔絲。」
「不然呢?你要坐到我身上把我壓扁嗎?」她大笑。
他大步走開,用力坐到沙發上。
「如果我是你,」她說。「我會比較擔心自己的未來,而不是姐姐的言行。我可以照顧自己,博迪。但是你……我認為你才應該考慮和口袋飽飽的有錢人結婚。」
「只有懦夫、傻瓜和女人才結婚。」他說。
她露出微笑。「真像某個醉鬼蠢蛋在掉進酒缸前會對另一群醉鬼蠢蛋說的話,夾雜在男性常說的那些關於姦淫私通和排泄作用的俏皮話之中。」
她不等博迪搞懂那句話的涵義。「我知道男人覺得什麼好笑,」她說。「我曾經和你一起生活,還帶大了十個堂表弟。不論酒醉或清醒,他們都喜歡拿他們和女人常做或想做的事開玩笑,他們始終很迷排氣、排尿和排——」
「女人沒有幽默感,」博迪說。「她們不需要。上帝創造她們來開男人的玩笑,由此可以合理地推斷上帝根本是女人。」
他的語氣緩慢而謹慎,好像那些話是他辛苦背下來的。
「博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深度?」她問。
「你說什麼?」
「那些話是誰告訴你的?」
「我不是醉鬼蠢蛋,冷嘲熱諷小姐。」他自鳴得意地說。「我或許沒有世上最靈光的腦袋,但我看到蠢蛋時還認得出來。丹恩絕不是蠢蛋。」
「的確不是,他似乎是個聰明人。他還有什麼高見,親愛的?」
博迪停頓良久,想要判定她是不是在諷刺。一如往常,他再次判斷錯誤。
「嗯,他確實很聰明,潔絲。我就知道你看得出來。他說的話——哦,他的腦筋隨時都在動。真不知道他哪來的動力。他沒有吃很多魚,所以不可能是那個。」
「我猜他的動力是琴酒。」潔絲咕噥道。
「再說一次?」
「我說,我猜他的頭腦像蒸汽機。」
「想必是。」博迪說。「他不只能言善道,還很有賺錢的頭腦。據說他炒股票像拉小提琴,只不過丹恩演奏出來的音樂是金幣的叮噹聲。而且是很多的叮噹聲,潔絲。」
她毫不懷疑。根據各種說法,丹恩侯爵是英國的首富之一。負擔得起不經大腦的揮霍與浪費。但可憐的博迪,根本沒有能力奢侈,卻決心倣傚他的偶像。
絕對是偶像崇拜,一如維塞在那封近乎語無倫次的信裡寫的。博迪竟然竭盡他有限的智能來熟背丹恩的話,這就是維塞沒有誇大其辭的鐵證。丹恩侯爵已成為博迪的上帝……他卻帶領他直奔地獄。
☆☆☆
店門上的鈴鐺響時,丹恩侯爵沒有抬頭。他不在乎新來的顧客是誰,古董藝品店的店主錢拓奕也不可能在乎,因為巴黎最重要的顧客已經在他的店裡了。身為最重要的顧客,丹恩期望、也確實得到店主全部的注意力。錢拓奕不僅沒有瞥向門口,甚至沒有顯出他曾看到、聽到和想到任何與丹恩侯爵無關的事。
可惜漠不關心並不等於耳聾。鈴鐺聲一停,丹恩就聽到一個熟悉的男性聲音以英國腔咕噥,接著是一個陌生的女聲輕聲回答。他聽不出他們說什麼。崔博迪難能可貴地壓低了音量,即使這所謂的「低語」是隔著一座足球場都聽得到的。
儘管如此,他仍然是北半球最大的笨蛋崔博迪,那表示丹恩侯爵不得不把交易延後。他不打算在崔博迪面前討價還價,因為崔博迪會說出或做出各種自以為在幫忙殺價、其實反而可能會抬高價錢的事情。
「哎喲,」那個足球場式的聲音說。「那個不是——天哪,真的是。」
篤篤篤,沉重的腳步聲接近。
丹恩侯爵忍住歎息,轉身瞪視前來搭訕的崔博迪。
崔博迪戛然止步。「我絕對不是有意打擾,尤其是在和錢拓奕討價還價的時候。」他的頭往店主的方向頂一頂。「就像我剛才對潔絲說的,討價還價時頭腦必須冷靜,注意出價不要超過願意付的一半,尤其要搞清楚法郎換算成英鎊是多少。除了存心惹人生氣以外,我想不出為什麼不一開始就用英鎊交易。」
「崔博迪,我想我應該提過,你若不要嘗試計算,體質脆弱的你就可以少生很多氣。」丹恩說。
左前方傳來一陣悉窣聲和一聲悶響,他的視線轉向那邊。剛才那位輕聲細語的女人正彎著腰端詳珠寶陳列櫃。為了使顧客難以正確估價,店裡的照明故意弄得很暗。丹恩只能確定那個女人身穿藍色外套,頭戴時下流行的那種裝飾過度的帽子。
「如果你在考慮買禮物給女朋友。」他繼續說,眼睛卻望著那個女人。「那麼我更要勸你抗拒計算的誘惑。女人的數學比男人好,尤其是跟禮物有關的時候。」
「那是因為女性的頭腦已經進化到比較高等的狀態,博迪。」那個女人頭也不抬地說。「她明白挑選禮物需要解一道極其複雜的道德、心理、審美,和感情的方程式。我不會建議區區一個男人去做如此高難度的嘗試,尤其是用計算這麼原始的方法。」
在令人不安的片刻裡,丹恩侯爵的感覺就像有人把他的頭按進糞坑。他開始心跳加速,冷汗直冒,皮膚上泛起雞皮疙瘩,一如二十五年前在伊頓公學那個令人難忘的日子。
他告訴自己是今早吃壞了肚子。一定是奶油酸掉了。
他完全無法想像自己會被一個女人的輕蔑反駁搞得方寸大亂。就算發現自己誤把這個牙尖嘴利的女人當成昨晚和博迪共度春宵的妓女,他也大可不必因而驚慌失措。
她的口音顯示她是個淑女。更糟的是,聽來還是個女學究。丹恩侯爵這輩子認識的女性沒有一個聽說過「方程式」,更別提如何解它。
博迪靠近,用他足球場式的低語問:「你懂她在說什麼嗎,丹恩?」
「懂。」
「她說什麼?」
「男人是無知的畜牲。」
「你確定嗎?」
「確定。」
博迪歎口氣,轉向那個彷彿被珠寶陳列櫃迷住的女人。「潔絲,你曾經答應不會侮辱我的朋友。」
「我甚至沒有見到你的任何朋友,怎會侮辱到人家?」
她好像在凝視某個東西。飾滿花朵緞帶的帽子隨著她從各個角度端詳而歪來斜去。
「那你想不想認識?」博迪不耐煩地問。「還是你打算盯著那個破爛看一整天?」
她直起腰,但沒有轉身。
博迪清清喉嚨。「潔絲。」他堅決地說。「這位是丹恩。丹恩——可惡,潔絲,你的視線可不可以離開那個破爛一下?」
她轉過身。
「丹恩,這位是我的姐姐。」
她抬起頭。
丹恩侯爵頓時感到一股熱流從頭頂直竄腳趾,隨即全身冷汗直流。
「爵爺。」她短促地點個頭。
「崔小姐。」他說,但接下來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來。
在那頂怪帽子下是白皙無暇的鵝蛋臉、濃密捲翹的睫毛、眼角上斜的銀灰色眼睛、高高的顴骨、挺直纖細的鼻子,和略嫌豐滿的柔嫩紅唇。
丹恩侯爵向來識貨,一眼就看出她的完美並不符合英國的典型,但是既不盲目也絕非無知的丹恩立刻認出她獨特的完美。
如果她是一件塞佛爾瓷器、一幅油畫或一張掛毯,他會二話不說立刻買下。
在想要從她雪白額頭舔到纖細腳趾的癲狂片刻裡,他忖測著她的價碼。
但他的眼角瞥見玻璃映出自己的影像。
他黝黑的臉孔冷酷嚴峻如惡魔,而他的內心就像外表一樣冷酷兇惡。他的靈魂就像達特穆爾高原。在那裡,狂風暴雨吹打在嶙峋灰巖上,美麗的綠地竟然是能夠吞噬公牛的沼澤。
任何有點腦筋的人都可以看到告示牌寫著「放棄一切希望者方進入此地」,或是更為中肯的「流沙,危險」。
同樣一針見血的是,站在他眼前的是個淑女,這已是危險勿近的警告。在他的字典裡,淑女是瘟疫、饑荒與災難的同義字。
恢復理智後,丹恩發現自己冷冷地凝視她想必有段時間,因為博迪顯然已因無聊而走開去端詳一組木雕士兵了。
丹恩連忙整頓思緒。「崔小姐,不是輪你說話了嗎?」他以嘲弄的語氣問。「打算談天氣嗎?我相信這話題應該是合於禮儀,或至少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