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碧蘿
然而,為什麼即使大家都是失去國家流亡他鄉的同伴,這種歧視仍然沒有絲毫減弱呢?彷彿額上印著根深蒂固的恥辱烙印,無論走到哪裡,他在伊林梅爾人眼中都永遠是個低賤的吉德野種。
「絕對不能做會危及公主殿下立場的事!」那個夜晚,養父嚴肅地對被那些貴族少爺打得遍體鱗傷的他說:「去商隊吧,克利德是我的老朋友,他會照看你的。」
如同變相的放逐,當他的傷稍好一點之後,就隨同遠行的商隊離開托勒利夏。
日頭落下,星光升起的此刻,羅亞坐在六十里外死海沙漠的火堆前,微微露出滄桑的表情。商隊的其他同伴都睡了,只有守崗的他孤獨地面對著寂靜的沙漠。
莎曼現在在做什麼呢?他沒有去鐘樓,她會很失望嗎?
想起那個美麗得好像精靈,卻總是傻傻的說著幼稚話語的公主,羅亞胸口的某處忽然鈍鈍地痛起來,不明白,也無法找到,偏又確確實實地知道,自己的身上有一處很痛很痛的地方。
風輕輕地吹著,摩挲著沙礫,沉悶的狼啤穿過遙遠的沙丘傳進他的耳朵,忽然想到什麼,側過頭仔細傾聽。
沒錯,在狼嗥中,隱約夾雜著一、兩聲嗚嗚的狗叫,那是他很熟悉的叫聲。
猛然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他像被火灼到一般跳了起來,從火堆裡抽出一根燃燒的木頭,跑到正安靜吃著牧草的馬群拉出一匹,顧不得沒上馬鞍,他翻身騎上便朝西方的沙丘衝去。
夜風帶著凜冽的寒氣直撲面頰,火把被吹成飄逸的光帶,在黑暗的沙漠裡無比鮮明。越過這座沙丘,狗叫更加清晰可辨,隱約還有輕微的馬蹄聲。
羅亞催促馬兒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急馳,很快的,就看見前面一大一小兩抹黑影在慢慢接近。
大概是看到他手中的火把,小小的黑影加速向他跑來。那是一隻黑色的狗,高高翹起蓬鬆的尾巴,三步並作兩步竄到他馬前,繞著他打轉,興奮地狂吠。
「巴風!」看到這隻狗,羅亞也立即確定那後面黑影的身份。「莎曼!」
一匹灰馬馱著主人一步一歪地走來,星光下,騎手的頭發問著金色碎屑,嬌小的身影在馬背上搖搖欲墜。
羅亞跳下馬,飛快地衝上前將她抱下來。
「莎曼!」他大叫,緊緊地抱住她,拍打著她雪白的臉頰。
觸及一片冰涼,一陣驚惶直衝心底,那雙美麗的眸子闔攏著,似乎已經喪失意識。
「醒一醒!不要睡了!」在寒冷的沙漠中這樣最易失溫,不死也會大病一場。
「唔……」低低的呻吟從凍得發紫的嘴唇中逸出,睫毛抖了抖,莎曼睜開眼,恍惚地看著他。「羅、羅亞……」
「是我,莎曼!」感受到從地獄回到人間的震撼,他無法克制地想要大吼,勉強壓低了聲音。「太危險了!在沒有任何人保護下闖進沙漠,很容易喪命的!」
「嗚……」莎曼被這句話勾起了滿腹委屈和恐懼,眼淚立刻像泉水般湧出,哇地死命摟住他的脖子放聲大哭。「我好害怕,嗚……沙漠裡一個人也看不到……太陽好熱,地上有好多白慘慘的骨頭……天黑了,狼叫得好凶,好像一直跟著我,我如何也趕不上你,嗚……羅亞、羅亞……」到後來,她只是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彷彿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只能抱著她,輕輕拍打她的背脊,「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我在這兒呢,莎曼,不要哭。」
「嗚……嗚……」那種驚懼與絕望一時卻難以壓抑,她放肆地、歇斯底里地在他懷中痛哭,於是他不再說話,只是安靜地抱著她,源源不絕地提供著溫熱與安全感。
好半天,痛哭終於變為啜泣,又慢慢變成簡短的抽噎。
他悄悄吁了口長氣,「莎……殿下是怎麼找來的?」
「巴風,我給巴風嗅了你的鞋,它帶我來的。」
黑狗蹲坐在兩人旁邊,聽到自己的名字,汪汪地叫了一聲。
他歎息。也就是說,她獨自一人騎馬走進死海沙漠,走了六十里,只有一條小狗為伴。他詫異於她的大膽,在他的印象裡,她一直是柔弱而膽怯的,怕蟲子、怕黑夜、怕血、怕疼……這樣的莎曼,居然……是什麼讓她突然變得如此勇敢?
「為什麼要來?」他忍不住問。
「你又為什麼要走?」她輕輕地、委屈地反問。
他不肯回答,這是個禁忌的話題,他不該去碰觸它。「我帶殿下回營地,你必須趕緊暖和起來,否則會生病。」
「你從來不這麼叫我的,別叫我殿下!」
他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陰鬱,沒有說話。
「羅亞,你為什麼要走?」她抓住他的手;阻止他逃避。「為什麼甚至不來跟我告別?」
因為我不想面對悲劇,因為在你身上我看到命運的陷阱,因為我們之間隔著天與地,即使如此接近卻依然是兩個世界……
「這並不重要,我們走吧。」
他想去牽馬,卻被她攔著不放,蒼白的小臉上浮起固執的神情。「這當然重要,我們是朋友啊!」
朋友嗎?羅亞看著這張美麗而純潔的面孔,再次確定自己的做法是正確的。越早離開就越能減低傷害,無論對誰。
「羅亞,我們是朋友吧?」見他默不作聲,她開始慌亂起來,急切地追問著。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緊閉雙唇,一言不發。
吉娜的話突然闖入莎曼腦海,「公主和平民不會是朋友。」因為這樣羅亞才要離開嗎?因為這樣他才會受傷嗎?因為和她做朋友?
即使不說話,她也可以從他的表情和態度判斷出自己猜對了。從來沒有一刻讓她如此痛恨自己是個公主,這個榮耀而虛無的頭銜如同一個最深沉的夢魔,毫不留情地奪走她生命中僅有的那一點光和熱,僅有的一點甜蜜和喜悅。
羅亞永遠也不會明白,他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真的,不僅僅是「朋友」而已,還包含了人生中最重要、支持著她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與溫情。
夜色變得如此沉重,風從高大的沙丘掠過,帶起陣陣尖銳的呼嘯,像嬰兒的哭泣般刺耳。她忽然覺得無比寒冷、無比疲憊,一路上所懷著的激動已化為徹骨的失望,卻仍有那麼一絲希冀,如地上隨風搖曳的火把般固執地不肯熄滅。
如果,如果羅亞肯說句話……
然而,他始終沉默,不曾說出她盼望的話語。
遠遠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了過來,羅亞一把拉起莎曼,踩熄火把,牽著兩匹馬奔到沙丘後面隱藏起來,警戒地望著聲音的方向。
巴風乖乖地跟來,蹲在他們身邊,聰明地沒發出任何聲音。
克利德叔叔說過,沙漠裡並不太平,強盜時常會襲擊小隊商旅,他們現在遠離營地,又無可以自保的武器,實在很危險。
「羅亞……」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她輕聲開口。
「噓!」他制止她出聲,仍緊張地注視著前方。
不管怎樣,羅亞還是關心自己的。雖然不明白發生什麼事,莎曼仍從他的舉動中覺察了這一點,臉上浮現喜悅的笑意。
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沒有火把,在星輝下只看得出來人身材魁偉,有著一頭及肩黑髮,催促坐騎的姿態帶著緊張與急迫,向他們藏身的沙丘方向馳來。
那個身影,極熟悉啊!
巴風突然汪汪地大叫著衝了出去,羅亞瞇起眼睛再仔細望了片刻,「是西蒙大人!」他轉身抓住莎曼的手,「他一定是跟在你後面來的,這下你可以安全地回威登山谷了。」
安全地回去?
「不!」莎曼一下子甩脫了他的手,臉上流露出少有的倔強表情。「我不要回去!」
他一怔,「莎曼……」
「要麼你跟我一起回去,要麼我留下,我絕對不要一個人回去。」
「莎曼!」他嚴厲地叫著她的名字,「你太任性了。」
她被他少有的粗暴嚇了一跳,眨眨眼,寶藍色的大海開始湧出大顆大顆晶瑩的珍珠。嗚……壞蛋羅亞!一點也不明白人家的心意,不是說好要做朋友的嗎?不是約定要一直在一起的嗎?為什麼要破壞約定,還這麼凶!
委屈的眼淚流過牛奶般白皙的臉頰,星光下是如此楚楚可憐。羅亞覺得胸口的某個地方又開始鈍鈍地痛,煩躁感也隨之浮起,讓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別哭了,我就是討厭你這種總是哭哭啼啼的軟弱樣子!」
莎曼的眼睛猛地睜大了,彷彿被什麼看不見的武器重重一擊。
「沒有能力只會哭泣,總是要別人哄著順著,從來不去想自己的任性會給別人帶來多大的麻煩,你到底還要這樣幼稚到幾時?」他激烈地對著她大吼,隱約察覺自己正在犯下大錯,竟然將心裡的話都說出來。
「可是……」她被他吼得完全不知所措,「你答應過做我的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