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李碧華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親嗎?」
他帶著界音:
「兄弟們,可憐我要與一個陌生女子結成夫婦了
「恭喜恭喜!」
他木然地,自語,如同呻吟:
「「我不想做『丈夫』,這包袱太重了!」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聯想到一個平凡資淑的婦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熱騰騰的場吹涼,送到他跟前,侍候著。孩子爬在腳下,一個兩個三個,丈夫不悅,妻子一把抱去,又打又罵,哇哇的哭聲,驚破黃昏的霞彩。
他歎息一聲。又一生了。
「唉」
只見許仙也在歎息:
「唉」
但,許仙的心事,是因為他在越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願望飄飛在水面。
水面有小巧玲殊的綵燈,是青春好色的少年,給寫上了芳名,放在水面,隨著流向萬花樓,妓女們一一抬起,爭相調笑,過一個你追我逐的風花雪月夜。
許仙持著刻刀的手止住——
他見到我倆。
在一個意外的時辰。
他心念一動,她就出現了。
不相信這是真的。當下,最老實的人也鼓不過此般誘惑。什麼也扔下不顧,在同僚的目送下,他趕緊赴一個注定的約會。
許議原來那麼一本正經,德高望重,知書識禮,文質彬彬,但。他跳上我們的船兒。
「你們看,」大伙在詫異,「許仙這廝找到他的活觀音了!哈哈哈!」
新月下的西湖。鼓樂聲大作,都是遊人玩賞助業
素貞道:
「船地劃到湖的那邊去好嗎?」
他忙不迭:
「好,越遠越好,人越少越好。」
「多少人比較好?」她笑。
「只我們兩個吧。」
素貞看看我:
「我們兩個,還有小青。」
「——我不去了!」我道。
他十分自責:
「我只是一對口快說錯。又怎會扔下你一人呢?你別小氣了。」
小氣?你去算一算,我與素貞相依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個新人,成了新歡,還回頭來說我「小氣」?才不過三分顏色,便上了頭臉,氣得我:「我不去!」
許仙連忙過來作揖:
「小青,我說錯了,諸多多包涵,請與我們一道遊湖去。」
一我不去。
在唐代以前,民間活動只限白天,夜裡常宵禁,悶得很。唐末五代以來,直至今日,家室南渡後,夜市相當興旺。坊巷市井,酒樓歌館,常鬧至四鼓後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開張了,所以最熱鬧好玩的,便是在本朝。
但這些都不是我的娛樂。
三人仍是困團在一樣的瓜皮小艇上,我百感叢生。
艙口亦兩條木板作凳。
時移世易,這一回,輪到他倆共坐一條,我坐一條。
幾天之間,我淪為了素貞的次選。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頭上去。
並沒有誰造出來招呼我。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蘇堤流去,荷葉剛長出來,還很嫩,因是初長,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鮮,容不得分人驚擾。很自覺地細意暗展。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蟲聲如繁雨急落,發出它們也不瞭解的鳴叫。
我曾在西湖倘佯五百年,今天晚上,厭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厭倦它,抑它先厭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憶從前的懶散,無法接受今日之忙通。
當我回過頭去,便見素貞與許他喝喝細訴,她不知預備了什麼措詞,總之是甜言蜜語,這又不需要本錢,二人交換得密不透風。
自我姊姊的神情,閱讀得她之快樂。她從沒如此快樂過便是。
她說:「你看,這景致多美滿,這環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東西可以永久。……」
他說:「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我許仙永遠不會二志。……」
如此這般,又談了一夜。僅僅是回憶,也足夠一百年用。船過孤山,許仙指著橋頭:
「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橋,叫斷橋。」
「這名字不好,」素貞惺惺作態,好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劇。如果可以改……」
我進了艙,接碴兒:
「我祝你倆不斷。橋斷有什麼相干?」
素貞過來,握著我的手道:
「小青,謝謝你。」
不過一句祝福,引發她感動如斯,我一時之間,也說不上話來。當時,我不是不真心的。無論怎樣,她是我姊姊。
要多少的機緣巧合,不相識的男女才可結成夫婦?
當我這樣艷羨著時,遊目於夜色,無意中見到堤岸上,有個小小的黑點,屹立如山。這個影兒,不知是誰。
他合什。只以目光緊隨我們船兒,不動。船兒走遠了,他沒有動過。
我並無將之放在心上。
這晚過得特別慢。
回去後我送他們一些禮物,我手扶欄杆,腳踏胡梯,上了閣,取下一個布包地。親手遞與素貞,她打開一看,卻是五十雨雪花銀子。素貞朝我會心一笑。心知那是偷來的。一條蛇的操守會高到哪兒去?
「相公,」素貞對他說,「這銀子你儘管取去打點一切,向你姊姊姊夫說項,成就這頭親事。如果不夠,再作打算。」』
「夠了夠了。」他把銀子藏於油中,起身告退。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戀。不得已,又提起忘了取傘,好多著姑娘一陣。終於我把傘塞向他手中。這傘,真是千古妙用的鵲橋。沒有傘,哪有故事?——沒有借口,哪有再會?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歡女愛,心有靈犀。真是。把傘撐開,甚至幻見五彩天虹。把他俊臉映照得輝煌。
「得了吧,你回去辦好事,明兒再來便是。」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使莫走。」
他又不敢。遲遲疑疑的,憨氣逼人。
結果在小紅門口道:
「我明日再來。」
——誰知明日再來的,不是許仙相公。只聽得門外一聲鑼一聲鼓,喧囂嘈雜。一群老熱鬧的老百姓,指指點點,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發生什麼事?」我推窗一看。忽見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壯漢子正排眾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就是這兒嗎?」
下站的是緝捕使。他向眾人喝問。
「誰住在這上面的?」
老百姓紛紛細語,都說「不知」。——原來是一個廢宅,什麼時候變成白寓呢?公差威風凜凜地又來辦什麼案呢?很久沒大事發生了,一時之間,甚是興奮,左右忖惻。素貞道:
「小青,許是你那五十兩銀子出事了。往哪兒偷來的?」
「隨便一間庫房吧,怎麼記得清?」
「你看你——」
「妹姊,難道你不明白我是為你好?除開我,誰肯偷銀子來讓你貼補男人?」
見我義正辭嚴,素貞也不答話。忽聞得人聲鼎沸,那群器宇軒昂的公差也上樓來了。怎麼辦怎麼辦?…
「裡頭有人沒有?」緝捕使一壁哈喝,一壁推開房門。
他一推開房門,就呆住了。
他見到我。
是的,都是素貞足智多謀,她說:「到了危急關頭,女人誰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
我緩緩地上步,青綠裙子就無意地幻成細碎的輕浪,斜斜跟他一眼,裝作不知如何開口。然後我索性不開口了。
像我們這般長舌的蛇,要隱瞞說話能力,原來並不難。我的膽子大起來,因為我的戲演得登樣。
這個呆在原地的粗壯漢子,他的職位不低,他見過的場面不少,忽而英雄氣短,我十分的得意——哼,許仙並沒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這是一個考驗吸引力的機會,我要玩這個遊戲。
「公差大哥,請問貴姓?」永恆的開場白。
「本人是何立。」
「何大哥為什麼在我家樓下跑喝呀?嚇得我們姑娘家心兒撲撲跳。」
「是這樣的。」這男人把聲音放輕點,「日前邵太尉庫內平空不見了五十兩銀子,曾出榜緝捕,今早有一對夫婦到來出首,說是其弟不知如何,獲得五十兩贓銀,為免牽連,帶到官府去,我們奉命查案。」
是許仙供出來的?
「那許仙怎麼說?」
「他說他對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麗女子相贈。這位姑娘——」
「什麼?」我做了個受冤無告的委屈表情,還伸手按按胸口,垂下頭來:「你說我是賊?」
眼淚都要淌下來了。
「何大哥,我們身家清白,書香世代,詩禮傳家
「當然,姑娘如花似玉——」
「謝謝何大哥的讚美。」第一次動用色相,就有這般惑亂人心的成績,我明白了。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走他,射出一點光彩,這遊戲真好玩。「如此,你就別來驚嚇我們了。請進來見過我家姑娘。」
踏進門,見一張床,床上掛了帳子,只把裡頭的人遮蓋,影影綽綽。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我家姑娘是白素貞。你別粗暴盤問,冤枉好人。姑娘嬌生慣養,她會哭的。」
裝強大難,扮弱小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你們官爺們拔一根毫毛,比我們腰粗,隨意問一兩句話,事情便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