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李碧華
「老大!」
老大?
連那權威的吳導演,拍戲現場表現得不可一世,至此,也不過是個小角色吧。
——這是一個盜墓集團。
投資者正是田中三人先生。
斯時,日本軍國主義分三路進攻中國。東北的是軍事,華中是政治,華西是經濟。
田中三人以投資者身份,組成一支龐大的電影外暴隊,來到西安。
整個集團的首腦,便是白雲飛。
他以一個當紅小生、文明影帝的包裝,肩此重任,因為沒有人會對他起疑。
華西豐都大邑不少,何以是西安呢?西安是十朝古都,十朝的榮華相加,不及一個至今仍是天下最大寶藏的始皇陵。——他們曾花一年半時間來部署籌劃。失敗過三次。
如今白雲飛,便拈起一件東西來審視。那是一支青銅箭鐵,三稜形。桌面上還有殘破的碎片,不知是啥。他道:
「這樣的東西,好算是寶物?」
導演以下頷向一個老人示意:
「你跟我們老大說個端詳。」
農民裝束的老人便從頭說起:
「大伙都明知道始皇陵就在附近,可墓室究有多大,有多少寶貝,誰也說不上來。本子上沒記載,也沒人流傳,還不是靠我們——」
「行了,你就快點人正題吧!」
他身邊有個徒兒,代他長話短說:
「師父,我說。侯爺本是干『濕活』的,不過見剝死人衣服、珠寶,賣不了大錢。今年七月,我們有了點門路,就這往西十多公里。備了土炸藥,干『幹活』去。開荒時,弄碎了好多盆盆罐罐,也毀了好些像。不值錢嘛,正想把黃金帶走,熔成金條,好賣。誰知——」
白雲飛忙問:
「怎麼了?」
大家只用心聆聽。
老人哀道:
「我那老二就——不知咋的,中招了!」
白雲飛再細心一看那箭簇:
「上面有鉛毒。」
他向導演點點頭。導演便向老人道:
「給你十分之一。也夠三代吃喝不盡了。」
老人表現得不急不躁。他們要地點,只要有這個在心中,條件再談判:
「那差遠了。我以為是一半。跟徒兒先回了。」
正轉身要走。
白雲飛掣槍在手,各送一槍,殺人滅口。
師徒兩人,懵懂地送了命。
白雲飛冷冷地發號施令。
「車從這裡出發,往西走十公里,就在二十公里內劃一個圓,於此範圍內搜索,主要探測地底含鉛成分,還有水銀毒氣。即晚出發。小型飛機我自己用!」
他起立離去,嫌屍體礙路,踢開。
「只為了點小錢,破壞最寶貴的古物,不值得同情。」
第五章
幹大事的人,是不在乎犧牲小人物的。他風度翩翩地走了。
——忽聞拍掌喝彩聲。
他與眾人一愕。赫見朱莉莉。
她笑。
「呀,原來你們躲在這裡排戲!好精彩!」
四下一看,冒充內行:
「咦?攝影機放哪兒?」
導演只喝令:
「好了、好了,別礙事,快上去!」
白雲飛交換一個眼色:
「讓我對付她。」
他露出迷惑女性的勉力笑容,隨手把袋中的太陽墨鏡往朱莉莉一套。
他摟著這暗戀者:
「看到什麼?」
「晤,什麼也看不到。」
「聰明!」
「——還有美麗哪!」
白雲飛望著這間進禁地的女孩,心底盤算著:她究竟知道多少?
朱莉莉得到他的贈品,開心得不得了。
呵一口氣,又用手絹細意指拭,一塵不染。珍重地收好。
自破廟出來,回到附近的旅館,已是黃昏時分。
她飄飄然地經過那簡陋的小酒吧間,只見剛才搬運道具的幾名大漢,正在抽煙、喝酒、賭錢。
他們一見這騷貨,便齊產怪叫:
「朱莉莉!朱莉莉!朱莉莉!」
今日,她春風得意,扭力非凡,充滿自信,肆無忌憚地坐下來:
「怎麼著?」
一個道:
「咦,一腳踢出個屁來——巧極了!」
「怎的這麼粗?」
「哈哈!」他們邪笑:「這小妞可知道我們『粗』嚼!」
「怕呀?」
「哼!」朱莉莉挑釁道:「我才不怕,人各吃得半升米,哪個怕哪個?」
信手便拈了桌上的香煙燃點。是劣煙,嗆得很。不過闖蕩江湖,豈容有失?惟有強忍。
一個見狀,有意捉弄,一口銜兩根,俄著她。朱莉莉不甘後人,好勝地、一口街了四根。大漢們怪笑,給她點火。洋火噴的猛亮,唬了她一下。
「曖——」她含糊地:「幹啥?我怕火的呀,謀殺麼?一點也不孝順!」
「一丁點的火也怕?」
「喂,那慾火焚身時怎麼辦?」
朱莉莉剛表演抽煙噴煙,被人如此調笑,有點委屈,但覺像個小丑。嗓子也嗆得半啞。「呸」地一吐,把煙頭都踩扁。
「不抽了,不玩了。」
「玩不起啦?臉皮這麼嫩,怎麼當大明星?曖?口袋布做大衣——橫豎不夠料。」
她氣得很,悲從中來:
「你們就不敢跟阮夢玲這樣玩?"
「老子只要跟你玩,你賣不賣?」
一天到晚都飽受挪揄委屈,才獲一點青睞,馬上又惹來閒氣。小角色都是悲哀的吧。朱莉莉自恨熬不出頭,哭出來。但不能讓人瞧見,急忙轉身跑掉。
背後就傳來一陣怪笑聲,卑鄙的男人、委瑣的男人。她用半嘶啞的嗓子對自己說:
「你以為我料不好?我是命不好!」
嘲笑沒住呢:
「晴,哭了!阮夢玲這般紅,也自殺過七遍呢!」
不!
一定得飛上高技。
那日子到來了,誰也不敢對她造次。她要報仇!
真的,有什麼門路?
這幾天一直打聽。
終於機會來了。
白雲飛穿著黑色的背心泳衣和泳褲,好不英武。自跳板下跌,直插水中,水花懾於他身手,不敢四濺。
朱莉莉的影子在泳池外匆匆閃過。
過了一陣,她出現了。
換過一件性感的彩色繽紛的泳衣,也來湊興了。她苦心孤諧地在泳池旁繞圈子,拍著水,目的是吸引他的注意。
挺胸收腹地裝作偶然走過,遇上了,遙向白雲飛打個招呼。
「白先生,真巧!」
他一愕。她在跟蹤?她來碰他?「美麗的小姐,你好。」
「怎麼一天到晚都碰上你啦?」
他淺笑。
「你不喜歡看到我?」
「哼!」她小嘴一撇:「一看就知道一一一不是好人!」
「哦——」有點疑惑色變。
朱莉莉扭著腰肢撒嬌:
「你跟導演熟,也不讓他給我加點戲。我呀,才只有三句台詞!」
原來如此。他道:
「念來聽聽。」
她連忙正色,起立,是充滿感情的表演:
〞一今天我明白了,只有勇敢地在愛情面前低頭的女性,才是最摩登的女性!」
他不知她底細,失笑。見她看似天真、冶蕩,有點色迷迷,且她又穿得那麼少。
他嘴角歪著遊戲的念頭,先跟她玩一下,玩過了,就幹掉她。她好像留不得,吱吱喳喳的大嘴巴。
他道:
「跟我來。」
「到哪兒去?」
「晤——個神秘的地方。」又勾引:「你去不去?」
她越趄了。
「怕?」他笑:「別怕。要是阮夢玲又鬧自殺了,反正有你好處。來!」
反正有你好處?
她回心一想,江湖上行走的女子,早晚也得豁出去。也受不了他的誘惑呀。
「我,就回去換件衣服。」扭扭捏捏的。
他的架子來了:
「過了五分鐘,我就不等了。」
話還未了,她飛跑回旅館去。
用最快的速度,換了件艷紅的晚裝——公家的。不忘披上披肩——公家的。
還有塗口紅。那口紅,因簽名在大木箱上而賠了不少,真不值。
好了,終於一個濃妝艷抹的美女在鏡前出現。朱莉莉面對衛生間中的鏡子,做出迷人的姿態,自喻道:
「今天我明白了,只有勇敢地在愛情面前低頭的女性,才是最摩登的女性!」
一回過頭去,這小房間中,幾個三流小角色,一個半睡,一個看畫報,一個剪趾甲,都盯著她,奇怪,如此的雀躍。
擁擠不堪的小房間,她要作別了。
她傲然出門,有如一隻孔雀。
今晚一定在舞會中出盡風頭了。千人醉,萬人迷……但她心中只有一個他。
興致勃勃地亮相。
一出來,左右一望,前後一棵,怎麼不見他?再看看手錶,是不是因自己遲到,他便不等她?真的這樣狠心?
四下搜尋夢中情人。
她見到他了,駕著摩托車來。
不是到舞會去嗎?
白雲飛一身輕便的飛行裝束。一見她打扮得如一棵聖誕樹,便呆住了。
「你幹什麼?穿成這樣?」
她見男人呆住,還道他驚艷呢。沾沾自喜。——後來才知道苦況。
他把女人安置在摩托車旁,一隻附加的「小艇」上,一路風馳電掣,來至機場。
原來把她帶上小型飛機上去。
飛機是雙座位,一前一後。他把她安置在前面,他在她身後。
雙臂環過她,開動了機器。
朱莉莉未坐過小型飛機,且那麼接近控制台,十分驚喜。
當他開動機件後,二人升至半空。她才好像突然發覺,他把她緊緊地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