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李碧華
白雲飛頰上有道長形的笑紋呢,他一笑,她要昏了。但他沒有吻她。他把手伸出來,小型飛機上也伸出一隻戴上白手套的、纖巧的、女人的手。
風華絕代的阮夢玲,帶著夢的迷茫的眼神下機了。看她穿一襲豹皮的重裘,燙了波浪髦發,施了脂粉,特別的白皙、嬌媚。眉線勾得細細,眉尖略向下彎,耳垂閃著紅寶石的艷光。一亮相,便把場面給罩住了。
她笑也不笑,只丰姿綽約地、由她的男主角牽引著,一如滴他。
朱莉莉看看自己,不過是俗艷的橘紅大衣,連指環上的珍珠,也是假的。
自慚形穢,不得已退後了兩步。
白雲飛領著她,目中無人地上了一輛汽車,絕塵而去。
導演也上了另一輛汽車。
汽車一輛輛地開走了。
芳姐來喚她:
「莉莉、莉莉,上車呀!」
是一輛碩大的旅遊車,她恨透了。
「上來吧。大人物坐小車子,小人物坐大車子。
朱莉莉氣鼓鼓地隨同外景隊伍上車了。問司機:
「現在到哪裡去?」
「臨渲縣呀。」
「遠不遠?」
「從西安往東五十里就是。」
她嚼咕:
「哼!什麼鬼地方!」
車子駛出機場。人人都圍攏在鐵絲網外看明星。什麼人都有。有挽著籐籃子的學生,有農民,有工人,有乞丐……
漸行漸東,所見的人,衣衫開始襤褸,神情開始淡漠,身世開始貧困。離開了鬧市,那些隔著玻璃。瞪大好奇的眼睛伸手摩拳、揚著小旗歡迎、訕訕地笑著的「影迷」都退去,也許不過是政府派來的;臨時演員,專門討好日本人用。——他們此番的角色不是侵略者,而是投資者,政府都尊敬他們呀。
誰記得東北的亂或靖?
到目前為止,西安還是平靜的。
《情天長恨》在一座破廟前開鏡。
几案上備了三牲水酒果品,還有香燭。大型的麥克風前,由吳導演致詞。不外是老生常談:
「……這部哀怨纏綿、動人心弦的巨片,請得文明影帝、熱血男兒——白雲飛先生,以及愛國影后。天之驕女——阮夢玲小姐,雙雙領銜主演。檔期已經敲定,田中先生也催促我們趕工……」
因劇情需要,大家都穿上了戲衣。
非常有趣,女主角演的是窮家女,荊被布裙;女配角呢,是男主角妹妹的同學,打扮得漂漂亮亮,專門負責狗眼看人低、侮辱窮人的戲分。越是勢利、潑辣,越顯得對方楚楚可憐,賺人熱淚。
朱莉莉一早便穿好一襲大傘裙,打扮得很艷麗,但導演指使她托著一盤子的雞尾酒來招呼來賓。
她小心地拍起裙腳,生怕弄髒了戲衣。一見那男人,情不自禁,便拎了兩杯雞尾酒趨前獻媚:
「白先生!」
她把酒遞出去。
「是你。」他一抬眼。
朱莉莉驚喜交集,想跟他碰杯:
「你記得我呀?」
他眼中閃過一絲調侃:「不。」
把兩杯酒都接過了。一杯回身遞予阮夢玲。莉莉征在原地。阮小姐冷冷瞅她一眼。然而,即使他轉身去了,她仍戀著他背影的風華。
「來呀,試試戲!」
一個小工把椅子搬著,尾隨著這耍大牌的吳導演,到處走。
導演安排朱莉莉和其他兩個女的演同學,三人不過比龍套稍為起眼,站好後不敢造次。
豪門大戶的男主角,愛上窮家碧玉,二人在雨中邂逅……
大花灑已在佈景板的頂層預備好了,三個道具,一人手持一個。
大家在等待阮夢玲培養好悲情,湧出淚水。
無聊地等,一直等。
終於她向導演示意:可以了。
拍板一響:《情天長恨》,第十場,鏡頭3。
雨傾盆而下,男女主角相逢道左,二人擁抱。在最感人的關頭,三個花灑都集中在他們頭上,主角變成落湯雞。阮夢玲被大水一注,才講幾句對白,已喝了幾口,嗆住了。
朱莉莉忍不住,笑出來。
阮夢玲瞥到,非常不悅,大呼:
「導演,我才剛進入情況,她就來破壞氣氛了。怎麼演?我不演了。要不你換人!」
她擺架子,氣沖沖地扭腰跑了。
導演連忙過去臨時化妝間裡頭哄:
「夢玲,你先歇歇,別跟小角色一般見識……」
小角色?
她被罵,心有不甘,向著她背影扮個鬼臉,但又不敢發作,生怕真把自己給換掉了。益發憎恨這「情敵」。
朱莉莉咬牙:
「嘿,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好,非當上女主角不可!」
導演出來時,她迎上去,有點委屈:
「導演我——」
「得了、得了,別頒著我。」隨即吩咐各人:「改拍第二十七場。」
「那我——」
「哪兒涼快哪兒潤著吧!」
為了安撫這個大牌,她就要自己暫時消失了,世界多不公平!
她沒好氣地踱到佈景外,頹然坐在一個大木箱上。
這木箱上寫著「危險」、「易燃物品」,另一面,畫著槍械的圖樣。朱莉莉渾然不覺。
一個大漢見到了,很緊張:
「喂,站開些!」
她沒處出氣,便罵:
「道具吧,我沒見過麼?張牙舞爪的,小角色!」
旁邊來了幾個人,看來是搬運的,見這標緻的小姑娘凶巴巴,便逗她:
「上面寫什麼?你不識字的?」
「我不識字?」馬上在皮包中拎出一支口紅,龍飛鳳舞地在木箱上簽了「朱莉莉」三個字。恐沒人知道她名兒。
滿意地端詳一下,終於她得到一點注意了吧。然後扭身緩緩地走了。
大漢們啼笑皆非。
「快,幹活去。今兒晚上老大等著用。別昏頭轉向。」
「這騷貨!」
「話說在前面,我先上的!」
忽有人道:
「老大來了。」
嚇得一眾趕緊行動,原來是唬他的。
「哈哈哈!」
笑聲中,朱莉莉無聊地、不知受了什麼驅使,踏進這破廟裡頭。幾成頹垣敗瓦的神廟,面貌一片發黯。都不知建於何年何月,且遭了無數戰火蹂躪,翻新後又再敗壞,連壁畫也模糊了。
朱莉莉貪玩,便跪在神前,喃喃禱告。她充滿誠意,也非常貪心。
「我有三個願望:第一個是『紅』,人一紅,就有名有利。第二個,我希望遇上很愛很愛我的愛人,很英俊,很浪漫,很……就像白雲飛那樣。」
提到這名字,馬上飛快地在左右一掃視,生怕被人聽去了,掩著嘴巴。
「第三個——那是:我再要另外的三個願望!」
在她這樣禱告的時候,左右的確無人,但在身後,早已有一名七八歲、受戒的小和尚,持帚打掃,把一切都看在眼內。
他好奇地看看朱莉莉,又回頭看看右方的大壁國。
她以為秘密無人知曉,咯咯咯地磕了三下頭才爬起來。
一爬起來,轉身,見一個小黑影,馬上尖叫鬼叫的,十分難聽。
「嘩——你是誰?你聽到什麼?你不會告訴別人吧?喂,我是說著玩兒的,我根本沒愛上白雲飛。」
「真像!」
她莫名其妙:
「像什麼?」
小和尚一指壁畫:
「暗」
她過去,奇怪,一認就認到某一個位置了。冥冥中的巧合,沒有人知道這是什麼歷史淵源了,只一大堆男孩、女孩,伴著一個老頭子,又有船兒,又有雲彩,又有神仙。
她信手一指。像是像,但:
「這個?去你的!我是『文明先進』的電影女明星,會那麼土氣?嚇?」
氣得拂袖而去。
小和尚忽地合什向壁畫膜拜,合罪:
「我不是有意的。」
氣氛詭異,但她已看不到了。
到了拍戲現場,不禁精神一振。第二十七場是打鬥呢。只見白雲飛被兩名流氓追殺,他身手勇猛,在她眼中是絕對的英雄。若這英雄來救美,是多麼光榮而浪漫呢!
可惜,一壁們著胸在哀懇的美人,卻是那造作的阮夢玲呀,哼,她驚惶失措,帶著哭音,誇張地念白:
「你們這些殺人不見血的惡勢力!你們這些不分青紅皂白的流氓!你們放過我愛人吧!我求求你們!」
「咳!」
導演大喊。表演中斷了,一眾愕然。
「再來!」他向著明星,自是不同語氣:「不關你倆的事,『釣魚竿』進畫面了。」
面對低下層,又是另一副嘴臉,權威而嚴峻:
「大煙末抽足麼?不是叫你話筒要離頭三尺麼,換人、換人!」
第一回攪有聲片子,真不好弄。
馬上一個小工被換下來,滿足導演的威風。但白雲飛卻有點氣惱,發脾氣,一下子不見了。大家面面相覷。朱莉莉盯著他背影。
導演氣得跑掉。
這場戲也拍不成了。
白雲飛轉身走入佈景板的後面去。
導演未見也走入佈景板的後面去。
佈景板後面堆放了沙包和雜物。
移開沙包和雜物,赫然是一條地道。
地道下面,大光燈在照射著。
壁上釘了一幅西安的地圖,地上放置了水平儀。鑽土機、探測器…都是先進的挖掘儀器和工具。
挖掘工程在暗地裡進行著。
為什麼是這裡呢?
地道內所有的人一見白雲飛,都恭恭敬敬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