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李碧華
山家亨聽得一身冷汗。
如冷水迎頭澆下。
他不知道這是否可信,中國鬼神真有這麼玄妙的指示麼?
「十年後將因女入而慘死……」—一那預兆了什麼?
二人都似瀕臨絕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七。
一切要看他了。
自己才四十多,精壯幹練,信不信好?
不知何時,芳子已來至山家亨身後,目睹他的掙扎。她不發一言地站著。
他憎然不覺。
信?不信?
山家亨轉身,正正地對著沉默的芳子。他下意u收z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毅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也許是神明一早洞悉他的決定。代他說出來吧?
他其實不忍殺她。
「芳子,」他什麼也沒戳穿,只盡在不言中,大家心裡明白,「我送你回日本去!」
他放過她?
芳子臉上閃過懷疑。
他真的放過她?
塘沽。
這是天津外的港口,一個僻靜的碼頭。
四野無人。
山家亨幫她拎著行李箱子。
芳子環視,心中猶有疑團。——她過去的經歷,叫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最親近的人,最不提防的人,看來最沒殺傷力的人。
她自己,已是不可信的了。
會有報應嗎?
山家亨的一舉一動,她都提高警覺,眼神閃爍,是欲擒故縱?是在僻靜地點才下手?抑或,他是真心的?
世上有這種事嗎?
山家亨把手伸進口袋中。芳子緊張得心房撲撲跳動。生死一線,繫於這個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罵過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
當年,一點情分。
他記得的是哪樣?
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疊鈔票,是日元。很周到,把鈔票無言地塞進她皮包內。
芳子望著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覺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說什麼好?
一扶亂有時很靈驗。你再考慮一下?」
山家亨一笑,搖頭:
「哦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駁船把她載往郵輪,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並不風光。是他高抬貴手,放她一條生路。
他送別她,她知道自己將蟄伏,也許再無重逢機會了。
感謝他在絕境前的一點道義。
道義。他甚至沒有擁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著一個海,中國的海。中國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國土地上——一誰是主宰?
山家亨堅強地轉過身,不看她,就此逕自離去。男子漢大丈夫,算不得什麼。
芳子沒動。
眼眶有淚。
生命無常,芳華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無疾而終。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蕩漾著無線電廣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格的記憶?莫名其妙地,像無主抓敢,距她三步之遙,窺伺著?它尾隨她,伴她上路。
渡邊哈瑪干還是李香蘭的歌聲?
是一閩挑逗的、軟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暈眩,顫抖地:
支那呼夜支那們夜上
港葉何o紫們夜3二
她繁華結艷的歲月,十年。
春天的夢令人相思的夢
太陽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舊人般紅
我計又回到河邊重逢
唉呀唉呀
醒來時可值只是一場
春天的夢相思的夢
相思
——一個無成,兩手空空。
她花過無窮的心血,幾乎把自己淘盡了,到頭來像曠野上亡命的落葉,一眨眼,一隻大手把它扯下無底深淵。
還以為有自己的「岡」呢。卻連「家」也沒有,連歇腳的地方也沒有。
暮春三月的東風
櫻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慣常批技的天寶今天沒有雲,像幅白綢布,山川所綴滿鮮紅色的櫻府,疊得無窮無盡,粉膩微香,六公樸們
芳子隨便披了件和服,藍條子,因不思裝扮,胡亂打個結,條子都在身上歪斜起來,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駁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叢一叢的矮樹下,連翻個身也懶,蹺起一條腿,癱軟了身子。旁邊有幾個清酒的瓶子,同它們主人一樣,東歪西側。
瞇著眼睛望向無雲的芳菲的天空,是誰?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顏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經心地亂點。
櫻花自島國的南方,隨著行腳,開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個月,櫻花的季節便告終。每年都是如此。它燦爛動人,卻是不長久的,好像剛看上一眼,低頭思索一個古老的問題,想不透,抬頭再看,它已全盤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脹脹的,芳子覺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給任何人欣賞了,她忘記了自己是誰,意外地感到為他人而活是不夠聰明的呼。她攀上櫻花樹的枝橄,蹲在那兒。
不管有沒有人一一這午後的公園事實上也沒遊人,芳子就勢把和服下擺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灑落地面,激起一點味道不好聞的水珠。
一頭小猴子馬上機靈走避。
它走得不遠,只頑皮地向女主人藏著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為的芳子已經半醉。瞄跳地跳下村來,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願起來,一個「大」字,手腳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來到她身邊,養得馴熟了,越來越像人。——像人?
芳子前哨,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著我了!」
阿福抓耳撓腮,瞪圓了小眼睛。它不會笑,從來沒有笑過。—一這頭在淺草買來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樂不可支,臉上沒笑靨,萬物中只有人會笑,人卻很少笑。
芳子對自己一笑。
一陣春風,落英灑個滿懷,如一腔啡紅色的急淚,傾向她一身,險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麼短暫、無情、淒厲。
夕陽群手躡足地走遠。
來了一個人。
他是川島浪速。
他很老了,拄著枴杖,立在夕陽底下,形如骷髏。
芳子微張眼睛,見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見到他。
——但,過了千萬個篩子,她身邊的男人一個一個地冉論,最後,原來,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來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記憶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這個。
他那麼老,任誰無法想像,很多很多年以前,從前,川島浪速煥發清瘦,一派學者風範,是「滿蒙獨立」運動的中心人物,胸懷大志,居心叵測。—一放不過多月,則如武士對,終也軟弱如櫻瓣。一不小心,讓過路人踩成花泥,滲入塵土,再無覓處。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車如流水馬如龍,明明花月正春風。她不信!
她閉起雙目。
川島浪速面對著夕陽。
一種蒼涼的低吟,也許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人聽見,也許他不語,只是風過。風中的歉故:
「我們的天性,如一塊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盤破裂,不可收拾……」
若干白花泥中爬起來。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愛。沒有一個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訴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聽著,也不會洩漏。
它肚子裡頭一定載滿她靈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個生不逢時的偉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愛著它。
她知道自己不會被辜負。狠狠地噴吸猴子身上特別的氣味。
花季過去了。
夏天,日本開的是紫籐。
然後是漫山紅葉,燃燒了好一陣,比什麼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會得找草藥吃。
終於天下著細雪。簌簌地飄落,大地輕染薄白,晚作「雪化妝」。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溫泉中。
泉水燙人,雪花灑下,馬上被吞噬了,猶頑強地不肯稍霧。
芳子低頭望著自己不堪的裸體。
她最近瘦了,骨頭很明顯,卻沒到戳出皮膚的地步。
皮膚仍然白哲,不過女人的雙手騙不了人,更騙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脈絡,看得分明。即使她雙手染過鮮血,此刻也只餘青白,就像漂過的花布。
三十六歲了。
半生過了,一生還未完。——還有很長日子吧?
微責的乳房,在溫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條無形的線,剛好劃過,上面浮著她那顆顛倒過眾生的、妖艷的紅痣。顏色沒有變,還是一滴血色的眼淚。
血末枯,人便毀了?
她再也無大作為了?
如此地過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見自己窩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燦爛盛開到最後一刻,才甘心凋謝!
回到東京後,日夕躲在房間裡,每天無所事事地活著。
春天上山去賞花,冬天乘火車到溫泉區洗澡。——是這樣無聊苦悶的日子,她沒落了?後半生也敲起喪鐘?肅親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個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躍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飛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裡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樣,身無寸縷,一腔熱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電話。
對方是日本首相本條英機的夫人勝了。有一個時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幾乎沒喊她乾娘。
她想,要就蟄伏下去,要就找一個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時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戰爭也爆發了,日美的關係發展成這個樣子,中國又水深火熱,芳子的意向是怎樣呢?——一兩個都是「祖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