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李碧華
芳子一怔,正待大喊。
那癟三已經飛跑,他把那小伙子撞倒,戲箱翻跌,漏出袍甲戲衣,一地都是。
咦,一個弱女子竟為歹人所乘,他像個英雄似的一躍上了三輪車向前追上去。
車子當然比人快,他馬上追上對方,一追一逃,一番搏鬥,連碼頭的幾輛人力車也撞個人仰馬翻。
那癟三身手怎麼及他?幾個回合,就把皮包給奪回來。
他把原物遞還芳子,挺慇勤的。
這位身穿洋裝的小姐,打扮得很清秀,個子也嬌小,恐怕受驚了吧?
「小姐,木用怕,你瞧瞧數目對不對?」
芳子把皮包打開,拎出一疊鈔票,她的家當都在裡頭了——全是日元。
小伙子一見,抓抓頭皮:
「嚇?是日本人呀?」
沒來由的,當下有點失望。日本人!
但他以有限的日語,跟她道:
「沙晴啦哪!沙晴啦哪!」
芳子把皮包閉上,微笑:
「謝謝你。」
他一聽,竟又大喜,喜形於色:
「「嚇?真好!原來是同胞!」
他又抓抓頭皮,希望繼續談下去,有什麼話題呢?
「小姐咂,你是來上海打天下的?我也是呀,我那邊廂,師哥們見他見義勇為太過分了,物歸原主便了,猶在磨蹭老半天。便在遠處大聲喚他:
「阿福!阿福!賊抓了,還不快來幹活?英雄難過美人關呀?」
他一聽師哥們喚他小名,渾身不自在。
窘極了,木是因著「英雄難過美人關」,而是「阿福」。他訕訕地道:
「你沒聽見?」
「聽見了。」
「嘔,喚『阿福』,還真挺土氣的。不過——我可是有藝名的!」
芳子微笑,這人真是耿直可愛。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有眼不識泰山,所以中間完全沒有功過,不會互相利用。這感覺很奇怪:是人與人之間,簡單的往還。
「謝謝你,那可福』!」她強調,「再見。」
這是亂世,人與人,分手之後許沒機會再見了,不過是萍水相逢吧。
她不太熱情,但禮貌地轉身走了。
這小伙子,一壁暗罵師哥們:
「狗嘴!看我不接你們!」
一壁卻不得不由她走了:
「小姐——」
芳子回頭望他一下。
他非常率真地祝福:
「記住了一守得雲開見月明』呀!」
「好,大家都一樣!」
她這番是頭也不回地上路了。
他耳畔猶有師哥們的怪叫嘲笑:
「哎晴,這小子,睡歪枕頭想偏心!」
他不在意,只有點惆悵,小姐已失去蹤影了。——她是來尋親?抑或來找工作?抑或,……?
在上海打天下,真是談何容易呢?
上海跟中國任何大城市都不同。
它特別摩登,特別罪惡,特別黑暗,特別放蕩
什麼都有:豪華飯店、酒家、夜總會、跳舞廳、戲院、百貨公司、回力球場、跑馬廳、脫衣舞場、鴉片煙館、妓院、高級住宅區、花園……背面是陋巷和餓浮,為了生活而出賣靈魂肉體自尊青春氣力的男人和女人。
租界是外國人的天堂。黃浦公園入口處有「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告示牌。
但上海是個「魔都」,——不但革命精英在上海建立據點,各國、各界,特別是軍政界的要人,都集中此地。所以它是「魔女」的機會。
三井物產株式會社,舉行了一個舞會。
芳子找到目標了。
華爾茲是靡靡之音。
在盛大的舞會中,賓客都是日本上流社會的名人。「三井物產」,是三井財團對中國進行經濟侵略的機構之一,在上海,成立了甘多年。每年一度歡宴,軍政界要人都會出席——尤其是今年。
他們對中國的侵略,不止經濟上了……
芳子第一次亮相,是一個艷裝女郎。她的舞姿精彩極了,鮮妍的舞衣在場中飛旋著,一眾矚目,身畔圍繞著俊男,她換著舞伴,一個又一個……
是華爾茲。顯示了一定程度的,身體上的吸引。
水晶燈層層疊疊,如顫動的流蘇,輝煌地映照著女人。
女人的目標是宇野駿吉。
她打聽過他了:
宇野駿吉是日本駐上海公使館北支派遣軍司令,權重一時的特務頭子。
她在眼角瞥到他。
五十多歲了吧,看來只像四十,精壯之年。個子頗偉岸,眉目之間,隱藏著霸道。頭髮修剪得很短。硬。穿洋裝的日本男人,摩登、適體。他有時仰天縱聲大笑,對方有被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寒意。
芳子轉身過來,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經過,一言木發,看他一眼。
他也不動聲色,只是盯著她。
二人未曾共舞。卻交了手。
當他正欲開口寒暄時,她已飄然換上另一個舞伴去了。
然後,麥克風宣佈了: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晚『華爾茲皇后』的得主是……川島芳子小姐!」
大家熱烈地鼓掌。
但,沒有人上台去領這個獎。
川島芳子不知去向。
宇野駿吉搖晃著杯中晶瑩透明曉用色的美酒。微微地抬眼,不著痕跡搜索一遍。
一直到晚宴完畢。
他若有所失,不過依舊仰天縱聲大笑,與同寅歡聚。
第二天,他正理首桌上的文件時。
一下叩門聲。
宇野駿吉抬頭:是她!
事前沒有任何招呼,不經任何通傳,一個女人,退自來到司令部。她一進來,便坐在他對面。
昨天的她穿洋裝,今天,卻一身中國旗袍,是截然不同的味道——中國女人的婉約風情,深藏貼身縫製的一層布料中。
他也打聽過她了:
「芳子小姐,昨晚怎麼半途失蹤了。」
芳子笑:
「應該出現的時候我還是大出現的。」
宇野駿吉也笑:
「有點意外。」
又朝她聯映眼睛:
「受寵若驚。」
「難道我出現得不對麼?」
宇野駿吉站起來,走向酒櫃,取出一瓶星白蘭地:
「得好好招呼才是。——要茶抑或酒?」
他已經在倒酒了。
芳子微微地抬起下領,挑釁地:
「要你——宇野先生,當我的『保家』!」
不卑不亢,眼角漾了笑意。
她對鏡試了各式各樣的笑意,一種一種地試著來,然後在適當時機使用。今天使用這一種。
「有人欺負你嗎?」
「沒有。」她道,「不過不想太多不知所謂的男人來糾纏啦。你知道,入的時間很寶貴。尤其是女人。」
宇野駿吉失笑:
「女人倒是多了這門子的煩惱,尤其是芳子小姐,『格格』的身份是你的本錢哪!」
「叫我『芳子』。」她煞有介事地,『哦打算叫你『乾爹』呢。」
當二人周旋時,芳子很含蓄地、自信地動用她的「本錢」,即使她喚他「乾爹」時,也是一點尊敬的意思也沒有。
他只說:
「可以拒絕麼?——父親跟女兒之間,稍作過分,已經是亂倫了!」
芳子嗔道:
「什麼亂倫』?這種話也好意思出口?」
宇野駿吉哈哈狂笑。
芳子白他一眼。
「只跳個舞就好了。」
「哈哈哈!」
他是個陰險而奸詐的人,她不會不知道。但他精明、掌握權勢。——她迷戀的,是這些,她要男人的權勢作自己的肥料!
司機駕著車,向郊外駛去。
遠離了喧囂的鬧市,天下的林子都一樣。茂密的葉子由黃轉綠,鮮花只燦爛一季。
汽車駛至林子中,戛然而止。
芳子有點愕然。
車廂內,二人沉默了一陣。
來時,宇野駿吉只問:
「你住哪兒?」
她答:
「正要托人幫我找個住處呢。」
誰料車子慕地停在意外的地方——一個樹林中。
他的呼吸有點兒急促。
芳子心裡有數。男人對女人最終的目的,難道是大家喝杯三星白蘭地嗎?.司機木然,沒有反應、盡忠職守地坐得很正直,如同蠟像。
芳子突然輕輕哼起一支曲子。
那是一支什麼曲子,一點也不重要,反正如怨如慕的聲音、像怨曲,也像舞曲。是她昨夜舞過的華爾茲,靡靡之音。
她道:
「乾爹,陪你跳個舞?」
她沒有正視他。只在轉身下車時,飛快地膘他一眼,閃過異樣的光芒。
下車的時候,腿伸長一點,故意露出她的襪帶來。
她向林子中款擺而去,像一個舞者,轉到對手的跟前。
字野駿吉下車了。
她只輕輕搭著他的肩,跳了好幾步,非常專心致志地跳著舞。
芳子強調:
「只跳個舞就好了。」
宇野駿吉陡地,把手槍拔出來。
芳子嚇了一跳。
她不知就裡,望著這個男人。
手槍?
他眼中有咄咄逼人的威嚴。但又炙人。
芳子後退幾步,背心撞在一棵大樹上。
宇野駿吉的手槍,頂著她腹部。
他一手掀開她旗袍下擺,把褲帶生生扯斷……
她不知道是在這兒的。光天化日,莽莽的樹木。太陽正正地透過婆婆的葉子間隙,灑滿二人一身。天地儘是窺望者。
措手不及,突如其來的窘迫,怎麼會在這個地方?
她掙扎著。
手槍用力地頂撞了一下——
芳子只好緩緩地閉上眼睛。她是塊附在木頭上的肉了。
她臉上有一種委屈的、受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