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李碧華
與其說是「一雙」帶著陪戀的眼睛,毋寧說是「大部分」吧。
這些年輕的志士,或許都是芳子的暗戀者,把他們的青春歲月,投放在國是之上,醉翁之意:芳子是年方十七的情室王女,血統高貴,貌美而驕矜,同時有著不自覺的放蕩。——即使為政治需要而追求,到底她有這種吸引力。
可惜座中對手,還是以這不大做聲的男子最強,人為的吧?
川島浪速問:
「芳子,認得他嗎?」
她目光停在這年輕人臉上,他長得英俊溫文,一直望著自己,眼中閃著一點光彩。他還是沒做聲,但一張勝,叫人一眼看中。
似曾相識呢。
「他是蒙古將軍巴布扎布的次子呀。」
——就是甘珠爾扎布!
她記起來了。這蒙古王子,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呢。
芳子在小學生時期已認識他了,兩個人的父王要做大事,小孩子倒是青梅竹馬。各奔前程後,他進了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受訓。
不過雖然他長大了,長高了……,芳子忽噗嗤一笑。有一天,大人給他倆拍合照,要按快門時,芳子頑皮地耳語:「你出『石頭』,我出『剪刀』,作個划拳狀!」——但這人,從小就靦腆怕事,不愛胡鬧,把手收好,結果照片出來了,只見芳子一人出「剪刀」。
他看來還是一樣呢。勝有點臊紅。
川島浪速又道:
「記起來了?多年沒見,正好聚舊。他已在軍校畢業了。」
「哦?」
沒速旁觀芳予的反應。
莫名其妙,芳子只覺事有蹊蹺,可能會發生一些什麼?她不知道。
這樣刻意安排重逢場面,似乎透著奇怪。
不過芳子心不在焉。
那鬚髮皆白的人物,頭山滿,若無其事地,舉杯喝了一口清酒。
這天是一九二四年十月六日。
為什麼日子記得這麼明確?——因為這天發生的事,令川島芳子的一生改變了。世上原本沒有這樣的一個女人,在短短的二十年中間,叱吒風雲,也窮途淪落,末了死於非命。像一個絢麗但慘痛的不想做的夢,身不由己,終於芳子成為人人恨之入骨的魔女,成為政治犧牲品。
如果這一天,在歷史上給一步跨過去,什麼都沒發生過,說不定,她會長壽一點。……這是命嗎?
開始時,不過浴後光景——
川島浪速把芳子喚到他書房去。
如往常一樣,他有什麼高見,芳子總是第一個聽眾。
也許他想把白天商議的事情,好好闡述一番,然後讓她明白,投身政治運動,知己知彼。
芳子把浴衣覆好,把腰帶打個結。
書房燃著小火爐,一壺水靜靜地開著。浪速喜歡把袖子皮扔進火中去,發出果子的清香。
他沒同她談家國事,只問:
「芳子,你有沒有想過結婚?」
她很意外,便道:
「沒有——」
「這在本國而言,已經算是遲了。」
「本國?你是指——」
「當然是中國。」
芳子一怔:
「但,我是日本人呀。」
浪速馬上接道:
「你是想跟日本人結婚吧!』」
芳子一時語塞,沒有他老練的心計,連忙擺手:
「沒有。戀愛是戀愛,結婚是結婚。」
浪速步步進逼:
「山家亨?他不過是個少尉。」
芳子不服氣:
「少尉不久可升作少佐,以至中將、大將……,任何人一開始也不過當少尉吧。」
「當然可以——」浪速笑,「如果一帆風順,大概要四十年。」
這倒是真的。芳子不語。
「你是大清皇朝十四格格,要做大事,不要沉迷小孩子遊戲,你心中有父王的遺志吧:——忘記自己是公主』,而要擔承『王子』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什麼?』」
就是等她這樣通切地一問。讓她明白自己在事件中的重要性,一個關鍵人物!
川島浪速半命令式地道:
「嫁給蒙古工於甘珠爾扎布。結合滿家只刀,過興安嶺,攻陷北京城,建立一個獨立的王國,以清室為帝——這些才是大事!」
芳子聽罷,一愕。
哦,是這樣的。
甘珠爾扎布!難怪了。
「這豈非『政治婚姻』?」
她低首沉思著。他?不嫌惡,但也不能說特別喜歡。如果山家亨是八十巴仙,那麼,他也在五十巴仙左右。但嫁給他?半晌無語,思緒很混亂,措手不及。
浪速深沉地,企圖用眼神看容看透這個女孩。
怎麼衡量呢?
芳子心中一個天秤,一盤珠算,也不能作出決定。一邊是經國大業,一邊是心頭所戀。然而一旦結婚,嫁到蒙古去,她女性的歷史勢必改變。
她還只是個初戀的少女呢。
川島浪速的眼神並沒稍移半分:
「婚姻面對政治,實在微不足道。」
他口中這樣說。
芳子沒聽進去,很難決定呀。她浴衣的領子敞開一點,無意地,雪白的頸項露出來,是細緻的線條,上面有著看不分明的絨毛。衣襟斜覆著,險險蓋住低窪的鎖骨,如一個淺淺的盛器。她剛發育的身子,委婉纖巧,看似細小,但總是有想像得到的微賁。人是稚嫩的,荒疏的。……
如電光石火,川島浪速心頭動盪。他已五十九歲了,芳子才十七。作為義女,儘管繼承思想行事,但她不一定甘受自己擺佈,成為傀儡。也許不久之後,她燦如孔雀,展翅高飛……
她之所以遲疑,是因為,她不肯豁出去。還有些東西,要留給心愛的人吧?
他幾乎想一口把她吃掉。
把她吃掉!
川島浪速啞著嗓子:
「貞操對於女人,也是微不足道的!」
但聞此語,芳子一時未能會意,她手足無措,這是怎麼一回事?
從來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她的義父,撫育調教她成長的長者,一念之間,對她舉動非分粗暴,她從來沒防範過他呀!
浪速猛地扯開她浴衣的下擺,剛掙扎間,露出一個方寸地。她轉身逃躲,他在身後把淚衣往上掀,搬到腰間以上,糾纏成結。
她的內褲是淺紫色的花朵……
半遮半露的身體,神秘而朦朧。
芳子又驚又羞,滿臉疑惑:
「不要——」
但她躲不過了。
雙腕被浪速強執著,一下子她已經是他的女人。
她的眉頭緊皺,這反令他推動的力量更大。滿室是燒明瞭的火焰,除了柚子皮的清香,少女的貞操在榻榻米上讓義父奪去,是草的腥味。血冉於席間。
川島浪速一邊挺進,一下一下地,一邊重濁地呼吸,說著嚴肅大道理,理直而氣壯:
「你是王族,我是勇者——單憑三族不能得天下——僅靠勇者亦將失敗——我們二人的血結合一起——根據優生學——所生的後代——一定是——人中——之龍——」
芳子一陣噁心。
第二天一早。
東方出現了淺紫色的微明——像芳子那被扔棄一角的少女內褲的顏色。
夜寒猶存,新的一天竟又來了。
絕望得太盡,反而沒有悲哀。
她眼中光焰詭異而堅決。
對著鏡子,用心地梳了一個高髮髻,還別上梅櫻籐花營子,穿著心愛的淡紅綢子和服,群山艷陽圖樣,繡上牡丹的寬幅筒帶……
這樣的盛裝,卻是獨個地到了遠離市區的一間小理髮店。
郊外小店來了稀客,店員連忙慇勤迎遲。
她遞他一個照相機,讓他為自己拍一張照片,是店外一叢盛開的波斯菊作為背景。
芳子神情肅穆,隆重而堅定地望著鏡頭,不苟言笑。
「小姐呀,請微笑!」
她沒有理會。
鎂光一閃。
面對理髮店的大鏡子,她把發誓拆下來,長髮陡他被散。
長髮又一綹一綹地,灑在她身上的白布上,砸在地上。有生命的東西,轉瞬成了廢物。陌生的理髮師,動作特別慢,他還一邊興歎:
「可惜呢!」
芳子木然,很有禮貌但冷漠地道:
「謝謝你,都剪掉。——我要永遠的與『女性』訣別。」
「不過,」他仍一臉惋惜,「以後卻得戴假髮了。」
她不再搭理,只見鏡中人,頭髮越來越短,越來越短……,最後,剪成一個男式的分頭。昨天的少女已死去,她變成另外一個人。
然後便走了。
空餘那疑惑不已的陌生人。硬要改易男裝?真奇怪。為什麼呢?「訣別」?
山家亨興致勃勃地來跟芳子會面。
乍見,他大吃一驚。
目不轉睛地盯著,這是芳子嗎?
他怔住了。
秋天的一個黃昏,芳子不穿花衣裳,她是碎白藍紋布筒袖和服,足蹬一雙樸木厚齒展,頭髮離奇的短,是個男式分頭。把情人約會改到竹林裡,特別的肅殺而決絕。芳子變得很平靜,只把剪髮前的照片送給他,留念。
山家亨接過照片,仍大惑不解:
「你的頭髮——」
「一時錯手,剪得過分了。」
他怎麼會相信?
「發生了什麼事?」
「我沒話可說。」
「芳子,」山家亨抓住她雙手,「你把真相告訴我!」
「好。我約你來,只想告訴你:我們分手!」
「分手?」
他驚訝如五雷轟頂——前天還是好好的,昨天還是好好的,才一夜,她變成一個男人,然後要他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