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李碧華
她靈機一動,只聰明地答:
「我家鄉在媽媽肚子裡。」
然後轉身飛跑。
跑!
——又跑得到哪兒去?
還不是異鄉嗎?
到底不是家鄉。真糟,連媽媽的樣子也幾乎記不起來,努力地追憶。,…·
女孩的淚水只不由自主地在眼眶內打轉。不是因為傷心,而是,一種沒有歸屬感的淒惶。
遠處的體操場飛來一個皮球,落在她腳下,當對方還未走近來撿拾時,芳子驀地揀起,用盡全身力氣,扔到更遠的地方去,狠狠地。
她男性的氣質,在這些微妙的時刻,已經不自知地,初露頭角。
她還是跑回川島浪速義父的身邊,別無去處。
背後是同齡東洋小子的挪揄:
「芳子!若干!支那的芳子!」
她不要再上學了。
她根本不愛課堂中同游共息的正常學習生活。
轉了多間小學,換了家庭教師,上著很速規定的日課,日夕被灌輸復辟和獨立的思想…漸漸,芳子長大了。
而在千里以外的中國:袁世凱在一九一六年死去,不管他是病死,受刺激而腦溢血,抑或遭暗殺,總之,川島浪速等伺機待發,部署舉兵的「扶清討袁」行動,馬上失去了目標。如鼓足了氣的皮球被扎上一個小孔。肅親王也鬱鬱寡歡了好一陣。
誰知第二年,安徽督軍張勳也發動了復辟清室的運動,才十二天就以失敗告終。事情弄得很糟。民國六年雖改為宣統九年,不了了之。
他倆的後台,蒙古巴布扎布將軍苦戰橫死了。輾轉幾年,軍費彈藥付諸東流,一事無成。美夢那堪一再破滅?
即便他落魄了,但——
他還有一枚未走的棋子!
女孩長至十四五歲。
夜裡,她倚在新居的窗前看著滿天星斗。
落腳的地方又由東京赤羽,遷到信州松本,淺間的溫泉區。
星星好像有顏色,密綴在一條寬闊的黑腰帶上,有黃色、藍色、銀色、紅色……,她盯著它們,良久,一種孤寂無聊的感覺擾亂了少女的心,思緒不定
但,只要她一想到「大清皇朝還有我呢!我一定要為祖國做點事!」以此自勉,又再熱血沸騰起來。川島浪速在她身上的心血沒有白花。
她有機心、肯吃苦、任性安為、大膽而有主見。
但那天噩耗傳來了。
芳子是松本高等女子學校的插班生,在學校的紀錄並不好,高興就上課,不高興就溜課,我行我素。
浪速來找她的時候,她正自課堂逃出來,跟校裡的勤雜男人聊天,嬉笑,打發時間,但不予甜頭。
「芳子!」
只見義父神色凝重,心知有異。
他摟搭著她的肩膊。她雖然瘦小,但有力。浪速告訴她:
「芳子,又有一個壞消息,你要堅強——你父王,二月十七比因為糖尿病,在旅順逝世了。」
芳子用心地聽著。
「又」有一個壞消息?是,於肅親王去世前一個月,她的生母已不在了。據說是身懷第十一個孩子,但為了專心照顧肅親王,喝了墮胎藥,結果意外身亡。
母親去了。
父親也去了。
自此,她彷彿一點家族的牽掛也沒有了。
於然一身。
「芳子,你不要傷心。記著,我們要繼承你父王的遺志,復興清室!」
說真的,這是她親人的死訊呀,不過,芳子咬著牙,她沒有哭。她很鎮定、莊嚴,如一塊青石在平視。默然。
幼受訓練,芳子已經與小時候有顯著的分別了,不再是個愛哭胡鬧的小玩具,她是「無淚之女」,等閒的事,動搖不了她。
川島浪速正正地望定芳子,饒有深意:
「大家都在等著你長大成人!」
是的,生父壯志未酬,養父空言奢想,只有她,是未綻放的一朵花,未揭盅的一局賭。
雖然自幼成長於動盪不安的亂世。帝制與革命的夾縫,推齡即隻身東渡,為浪人之手撫育,她的「骨肉情」幾乎湮沒了,但還是以肅親王十四格格的身份,回北京奔喪,從而為政治活動銷好遠大光明之路。
親王的靈柩由旅順運送至北京,扛靈柩的、誦經的、送葬的、抬紙活供品的、戴孝的,隊伍很長。等最後一輛車離開家門出發,到達火車站,整整用了天的時間。
親王葬禮,規格僅次於皇帝。還是有他的氣派。
奔喪之後,芳子更加無心向學了。便乘機休假。兩邊往來。長期缺課,校長表示不滿,正在有意勒令退學的邊緣。
芳子並不在乎。
她開始戀愛了——
像個男孩子般,穿水手眼,戴帽,騎著馬呢。這樣的戀愛。
不過,她長著一頭披肩長髮,在馬背上,迎風招搖。
山家亨,松本第五十步兵聯隊少尉,像其他年青軍官、軍校候補生、浪人、愛國志士、激進派,以及「黑龍會』減員……形形色色的人物一樣,曾經登門拜訪過川島浪速,參加過集會,高談闊論,楊述時局。
在天下國家大事之餘,男女之間的追逐,卻不知不覺地,令這兩個人抽身退出。
芳子已經十七歲,她獨特的姓力是一點文人的霸氣。——不過,到底是個女人呀。
山家亨的騎術比芳子精湛,總是用一個突然的動作,便把芳子拋離身後,然後他韁繩一勒,馬蹄起人立,像在前頭迎駕。
作為軍人,策馬的花式層出不窮,身體經常離開馬背,令人捏一把汗。
人和馬的頭都昂得高高的,自豪地飛馳著。
芳子有點不甘,雖然對這男人滿心傾慕,卻不想差太遠了。她也倣傚他,身體放輕,離開馬背——誰知,失手了。
幾乎翻跌墮馬之際,山家亨急速掉頭,伸手救她一把。
她很感激。
近乎崇拜他,向他微笑一下。然後策馬直指前方。
二騎馳騁半天,方才俄極知還。
川島浪速在淺間溫泉的房子,經常高朋滿座。
在玄關,只見一大堆靴子、鞋、手杖、帽子、大衣…
誰在裡頭,說些什麼,芳子摸不關心。她眼中只有山家亨,其他一切視若無睹。
山家亨把情人送回家了,便道:
「明天見。」
說來有點依依。芳子突然帶著命令的語氣:
「你不准走!」
她轉身跑到廚房去。
出來時,經過大門緊閉的客廳,人聲營營,她只顧拎出一盒點心,一打開,是紅豆餡的糯米團。
「我親手做的大福。」
她吃一口,又遞予男人。
他皺眉:
「又是紅豆餡?」
「我喜歡呀!」
「太甜了,我喜歡栗子作餡。」
芳子搖頭,只一言不發,把吃過一口的大福,一個勁地塞進他口中,望定他吞下。
「我不喜歡栗子餡的。不過——下次做給你吃吧。但你今兒晚上把這盒全幹掉!」
山家亨一看,有八個!真無奈,但依從地收下了。
芳子很滿意。她自小獨裁,對她所愛的人也像置於掌心。基於天賦,卻很會撒嬌。
芳子膩著聲音:
「我下次一定用栗子作餡。或者下半生都這樣做呢。」
她脫著他,這比她大上近十年的男人:
「你要證明我是個好女人。」
山家亨聞言一笑,馬上立正,行個軍禮:
「你是松本第五十步兵聯隊少尉山家亨先生的好女人!敬禮!」
芳子一想:
「松本,不過是個小地方……。算了,你得全吃光呀,我會盤問你的!」
說著,便進屋子裡。
才幾步,她忽回過頭來,嫵媚向他人叮囑:
「明天見!」
目送山家飛身上馬,遠去。他像他的馬:矯健。英挺、長嘯而去。
她臉上泛起甜蜜的笑容。
幾乎便忘記了在中國馳騁的壯志——只要跟心愛的情人依依相守,遠走高飛。伺候一個男人,像世上所有女人一樣……
「芳子!」
她聽不見。
「芳子!」
室內有人叫喚,把她的靈魂生生牽扯回來了。
她笑靨還未褪呢。應了一聲,把木門敞開——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她身上。
赫見舉座都是男人!雄赳赳,滿懷壯志的,十多個。她又陷入男人的世界了。
川島浪速身畔,還坐了個頭髮及鬍子盡皆花白,看上去臉容慈祥的客人,原來他就是「黑龍會」的頭子,頭山滿。
他向勞子端詳一下,不怒而威。
為實現日本帝國主義的大陸政策,他與川島浪速的看法是一致的:——
中國人是五千年來為舊文明所腐蝕透了的民族,其社會的結合力完全消失殆盡,四億民眾猶如一盤散沙,中國人自私、利己、短視,具濃厚的亡國性格。故日本應在中國領土上確立國家實力,處於優勝地位,先佔據滿蒙,鞏固立腳點,扶植大東亞主人公之勢,不讓列強瓜分中國。尤其是虎視眈眈的俄國。
而「解決滿蒙問題」,正是這一陣大家議論紛紛的中心。
就像川島浪速耿耿於懷的大志:
「希望有一天能夠以滿洲的天作為屋頂,滿洲的地作為大床,在中國四五千年的興衰史上,有自己的名字!」
芳子只向座中各八點頭為禮。
有一雙眼睛,一直帶著陪戀,窺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