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郭晏光
「那麼,是親戚嗎?」我問。
「也不算是。米家和杜家是世交,住得近,上一輩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雖然我媽和米家那邊有點關係什麼的,不過,不是血親的關係。」
原來如此!這對他的出現,是個很好的解釋。
「聽說他現在在教書,」小堂叔一臉好玩的神情:「這傢伙,放著好好的大少爺不做,竟然跑去教書!八成是吃錯藥了!家裡事業等著他接手,他推說學非所用--這年頭那個人真的學以致用了?虧他還拿了博士學位,腦筋這麼轉不開!還有啊!長的人模人樣的,竟然連女朋友屁都沒交一個,害得米家二老急得什麼似的,費盡心思安排相親。人家女孩子身材、臉蛋、家世、條件好得沒得挑,他老兄一句話就給擋回去,氣得他老爸一星期不跟他說話。」
我朝米俊寬的方向看了一眼,問小堂叔;「他看起來好像很冷淡--」老實說,我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問,約莫是想引小堂叔說出更多有關米俊寬的事。
「何止是冷淡,」果然,小堂叔話匣又開了:「這傢伙簡直是少了心肝脾肺。妳沒看他臉上肌肉線條僵硬成那樣子,我看他八成忘記微笑是怎麼運作的!打從前這傢伙就這副模樣,我以為老了幾歲他至少會改一改,沒想到狗改不了吃屎,他老兄還是這副死樣子!」
我靜默不出聲,只是淡淡的笑。小堂叔自覺失言,打個哈哈就走了。媽咪以前聽三嬸婆說的親戚,大概就是指米俊寬。沒想到我跟他居然扯得上那樣的關係。
我走到媽咪身邊,一邊跟不認識的人點頭微笑,一邊低聲跟媽咪說話。我說我累了,想回家。媽咪說再等一下。
所以我只好再等一下。一邊跟不認識的人點頭微笑,一邊退回剛剛躲藏的角落。
穿灰色毛衣的向我走過來,遞給我一杯果汁。
「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妳。」他啜了一口果汁,直視的我的眼瞳,沒有慇勤的笑。
「是啊!地球太小了!」
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考慮該說些什麼,然後看著我手上的果汁說:「我沒想到妳跟他們是親戚。」
米俊寬大概有點笨,無緣無故他當然不會聯想到我和杜家的關係,何必特別說明!雖然如此,我還是略帶冷生的回答:
「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別太虐待你的腦胞!」
一絲微笑浮上他線條優美的唇角,但隨即淡掉。
「我知道,妳對我的印象不是很好。不過,」他舉起杯子,朝我一敬;「我們是不是可以彼此友善一點?」
我轉頭看他,奇怪他說出這種話。「你不覺得是你自己太過冷漠,太驕傲了一點?」
「那妳呢?妳自己何嘗不是一樣?妳對別人有過一點溫暖的笑意嗎?」
我瞪著他,彷彿假面被揭穿般的難堪,然後朝門。衝出去,差一點和小堂嬸撞個滿懷。小堂嬸「咦」了一聲:「要回去了?」
我深吸一口氣,平抑高漲的怒氣:「沒有。只是到外面透透氣。撞到妳了沒?真抱歉!」
小堂嬸搖頭,嫣然一笑,就逕自忙她的事。
米俊寬走過來我身邊,遞給我一條濕手帕。剛才我憤然急步走開,手上的果汁,濺了一身甜膩。
「很抱歉,沒想到那些話引起妳這麼大的不愉快!我只是想,我們能不能改善彼此的關係,對彼此友善一點。」
我心裡暗自歎息。這些話出自米俊寬的口中,對他這種人來說,已經算是很低聲下氣。他其實不用對我那麼客氣,「親戚」這層關係不過是騙人的把戲,沒必要太認真。
我把手帕還給他,說:「你不用道歉。我知道,我本來就是很僵硬,沒什麼笑容的人。我知道米家和杜家的關係,你不必因為那樣,對我特別客氣。」
他正要開口說話,媽咪轉頭過來看見我,招呼我過去。我輕輕一鞠躬,離開他的周邊。
第二十七章
大年初五,百業開張大吉。天氣不是很好。大人們都在忙些招財進寶的事,我們這些小的,也難得都窩在家裡。
我從雨簾外打簾進入屋內,正巧聽見見美卡嚓掛掉電話,瞪著見飛,很不耐煩的對青芳抱怨:
「這個女的真煩人!告訴她幾百遍了,見飛不在,不接電話,她硬是不聽,厚著臉皮一直打電話進來。上次我在街上看見她和見飛走在一塊,喝!男人婆一個,醜死了!見飛的品味越來越差,這種女的也要--」
「妳少多嘴!」見飛打斷她的話,不安的看我一眼:「我愛跟誰交往是我的事,妳少管閒事!」
「我多管閒事?」見美提高了音調:「那你自己接電話啊!為什麼不敢接,要別人幫你擋?」
這時電話又響了,見美賭氣不接,其它的人窩在一旁看好戲。我走過去,拿起電話。
「喂!杜公館。」
「啊--我--我找杜見飛。」這聲音很熟,很像--
「小麥?!」我背對著他們,低喚了一聲。
對方聽我的叫喚,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後清潤的女聲又響起:「杜歡嗎?」
我嗯了一聲。
小麥一聽是我,急切的說;「杜歡!請妳幫我叫見飛聽電話好嗎?我打了好幾次電話,都說不在--」
我打斷她的話:「別傻了,妳還不明白嗎?」
小麥的哭聲從電話中傳來,我的喉頭有點酸,很多事,幸與不幸,究竟不是由我們自己所能決定的。
「妳在家吧?不要走開,我馬上過去。」我說。
真沒想到她是怎麼跟見飛扯上的。我警告過她們了,她還是不聽。原本我擔心的是阿花,誰知道出紕漏的竟是小麥。
掛上電話後,我不理會眾人詢問的眼光,冷淡地看著見飛。
「我告訴過你,不要惹她的。」
「這種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好聚好散,怎麼可以怪到我頭上!」見飛還是那副吊兒啷當樣,一點也沒有慚愧不安。
我拿起桌上見志喝剩的開水,往他臉上潑過去,見美誇張的大聲尖叫,見飛一身的狼狽。然後,我離開屋子衝入雨簾,留下一屋子的驚愕。
我到的時候,小麥已經止住淚。麥勝男一向是很堅強的女孩,拿得起放得下。只是,何苦,這一遭!
「想通了?」
小麥點點頭。她坐在地板上,靠著床,雙手抱住膝蓋。
「其實見飛不是薄情寡義的人,只是他的心太野,管不住。他還不知道,什麼是情之所媑的認真與執著。」
小麥雙眼望著地板,愣愣的,有點出了神。
我仰頭看著天花板,暖黃的燈光暈開了一圈又一圈。十七歲的我們,對愛情,仍然有著太多的迷惘。
直到天色黃昏暗以後,我才踏著鐵灰的暮色回家。細雨濛濛的,下得有若情人的淚,拂在上平添許多憂傷。
每盞燈火的背後,都滿溢出幸福的笑聲,我突然覺得自己可歎可憐,在這樣處處歡樂愉快的日子,竟然一個人在濕寒冷清的暗夜裡踽踽獨行,仰望飄墜的雨花落淚歎息。
淚是鹹的,我知道。可是那種孤獨無靠的滋味呢?卸除了武裝的面具,我的心,在這孤寂的暗夜,不過是一團淌血的爛肉。
我覺得好累,很想就此躺在冰冷的大地。雨花從黑暗天際一直朝我身上落來,也許,只有它們對我是真正的溫柔,也許,只有它們懂得我滿心的疲累。
走到巷子口,我的靈魂總算被拉回現實的軀殼。家在那裡了,我的心卻沒有一點暖意,感覺上遙遠冰冷得像宇宙的黑洞。
我停下腳步,巷子口的街燈,慈悲的散射給我一點溫熱的白光。大年初五的團圓夜,我親近的伴侶,竟然是這一柱冰冷不帶情的街燈。
我靠著燈柱,任由雨絲漫天向我灑落而來。一個人影卻阻隔住雨絲和我之間的連繫。
「傻瓜,這樣會感冒。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這似曾相識的語句--我抬頭,米俊寬的身影擋住了大半片的天空,同時也承受了大半的陰寒冷濕。
我對他虛弱的微笑。這樣的暗夜,我的心特別脆弱,一點溫情就足以使我潰防。他的出現,讓我有著某種的溫暖親近,說不出為什麼,大概因為寂寥的緣故。
「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在這裡?」我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後那一片漆暗。街燈和夜雨將他襯托得無懈可擊,我的視線不禁被拉回駐留在他週身那一圈光華。
「我在等妳。」
「等我?」我迷惑了。
「我在這裡徘徊,」他伸手撫摸我的鬢髮。「希望能遇見妳,真高興遇見了妳。」說完,嘴角一揚,露出喜悅的歡欣。而也許是因為夜的迷離,也許是雨花的關係,我是真心的感動,感動在這樣的雨夜裡,有人在街頭徘徊等我歸來。
「如果我整晚都不回來呢?」我不禁問。
米俊寬露出些許落寞的神態,仰頭朝天際看上一眼,才悠悠淡淡的說道:「那我就一直等下去。妳總有回來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