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郭晏光
「你怎麼會來教書?」我問他。
他喝了一口水,微揚著頭:「教書有什麼不好?」
「沒什麼不好,我只是好奇。」
「小孩子,好奇心不要太強!」
「是嗎?」我吞了一口飯,又問:「你結婚了嗎?」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放聲大笑:「天啊!妳還有什麼更荒謬的問題,一起說吧!」
我覺得有點委屈,但還是說出心裡一些莫名其妙的疑問。
「你知道,你是個很神秘的人,」我特意加重「神秘」二字,「大家都猜不透你是什麼樣的人--唉!算了!」
「怎麼不說了?」他笑問。
「沒什麼好說的,那些傳言--」我搖搖頭,笑了笑。
隔兩、三桌的距離,有個裝扮入時,女人味十足的女子一直朝我們的方向凝視。剛開始我並不在意,直到她朝我們的位置走來。
她走近身,果然是個漂亮迷人的女人。
她朝向我們,應該是對勞勃瑞福說:「我可以坐下嗎?」
我看見勞勃瑞福乍聽見這句話時,臉色微變,等他看清楚來人時,明顯得更為蒼白。
那女人一靠近,四周就飄散著幽雅的清香。我一眼就看出她和媽咪是同一型的,只不過,她少了媽咪那種冷淡,臉上始終掛著一抹淺淺的微笑,令人深具好感。
她對勞勃瑞福柔情的看了一眼。「好久不見,你好嗎?」
勞勃瑞福先是沉默,然後低聲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上個月。問起許多人,都不知道你的消息。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
我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她朝我禮貌的微笑,眼波卻是轉向勞勃瑞福。「這位是--」
勞勃瑞福這時彷彿才察覺我的存在,簡單的介紹後,又陷入他自己的沉思。
湯曼萱,連名字都充滿女人味!她也是靜靜坐在那裡,沒有人開口,只有音樂聲改變了,「往日情懷」的鋼琴曲平滑流瀉過我們之間。
連音樂都慶祝他們的重逢!我一直不作聲,這個和媽咪有著相同嬌貴柔媚的女人,莫名的讓我覺得心痛。
末了,她將寫著電話號碼的紙片,輕輕挪移到勞勃瑞福的桌前,對我再次禮貌的微笑,便起身離開。即便是背影,也令想像得出她那等高雅和風華。
我低垂著眼,注視著桌上那盤蛋炒飯。良久,良久,才聽到勞勃瑞福的語聲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她是我大學的學妹,我們以前是--很好的朋友,」他說到「很好的朋友」時,語氣頓了一下,「本來我們計劃等我研究所畢業,一起出國深造,結果她提前一年出國。等我服完兵役回來,和她就慢慢失去聯絡。我放棄出國的計劃,留在這裡教書--」
「不要說了!」我大聲阻止他,雙手捧著胃。
他移到我座位旁,手搭在我肩膀,用很柔的那種語調問:「胃又痛了?」
「不要對我那麼好!」我甩開他的手,別過頭,眼淚一直不爭氣地想奪眶而出。
他不再多說,歎口氣,緊緊摟住我,我伏靠在他的擁抱裡,淚珠沾濕他胸前一大片衣襟。
第二十五章
「唐玄宗。」
寫完這三個字,答完期末考最後一道問題,我丟下筆,這一段風風雨雨終於就要過去。
是的,結束了。從那一天的暮色以後,關於他,關於我之間的一切,就完全結束了。
我們之間其實根本算不上有過什麼故事,更無關動不動人。本來就是不相干的兩個人,以後也不過依樣的冷淡。
那個暮色以後,許多的黃昏,他等在人群散後的夜色中。每次我只是對他無力地笑了笑,無意聽他再多說什麼。慢慢地,關於他的故事就漸漸傳說。
她們說,好幾次在街上看見他和一個很漂亮很漂亮,氣質高貴的女子走在一起,說那一定是他的女朋友。她們說,他們以前就認識了,說他一直在等她。她們又說,他很喜歡她,說他們不久就要結婚了。很美麗的傳奇,不是嗎?才子佳人最圓滿的結局。
而我,不過和往常一樣的冷漠。我不知道什麼是心碎的感覺,也不知道什麼是悲傷難過。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的冷淡悲涼。爹地死後是這樣,媽咪是這樣,而現在,勞勃瑞福並不會增添我太多的傷感。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他,可以用愛這個字嗎?我只是迷惑於他對我的溫情,我的心到底怎麼說,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我甚至連淚也沒有偷偷地掉,覺得那跟我是不相干的,劇情起伏高低的都是別人的事。
所以,在許多同學傷心地淚灑衣襟,不知道濕透了多少手帕的時候,我依然冷漠如昔的倚在矮牆邊,看盡牆外車水馬龍,花月春風。
我想,我的心並沒有認定他。可是啊--可是,在我冷漠的容顏下,我的心,為什麼隱隱作痛?--
我覺得疑惑迷離。
若說相遇沒什麼該不該,人世的際遇是因緣互動,那麼,纏繞在我小指的紅線,到底和誰的糾葛牽引在一端?浮動的雲不能告訴我人世間的情愛,到底是怎麼樣的纏綿;而我的心,究竟又在冀求著什麼樣的相依?
誰能探觸到我心裡最深最無助的軟弱?誰能解我心中倦人的疲憊?誰能給我真正的呵護與憐惜?誰啊?有誰能扣動我心海最初的那根弦?
第二十六章
大年的頭一天,媽咪和我到三叔公家拜年。
除夕夜是在爺爺家過的。爺爺笑呵呵的,每個孩子都發一個大紅包。見康見壯怪叫一聲,迫不及待的打開紅包,遭二伯一道大白眼;見美聰明多了,躲到廁所裡怪數紅包;見飛自命瀟灑,洋派的當著爺爺的面拆開紅包袋,然後說一些感激涕零的話;見達和見志笑了笑,不作聲。至於我,我要的,他們總是給不起。
見志見到媽咪時,臉上表情平靜,看不出什麼大悲大喜的情緒起落。他含笑直視著媽咪,神情清爽純淨。杜家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曾經的心事,現在看來,他慘綠少年心事,不再是變調的悲歌。這樣最好,他對媽咪的心情,雖然只是年少青春一時的崇拜迷惑,然而作繭自縛,難過的永遠是自己。我很慶幸見志的心情過渡得這麼快,否則,只怕他將來自己都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的心情。
見達見到了我,黯淡了好一會。他一直強顏歡笑,還是那樣溫暖的笑容。我們並肩而坐,看著紅燭由紅艷而淚干,兩人都沒有說話。最後他笑了笑,說:
「SO,妳還是我最親愛的堂妹?」
我也笑了笑,淡淡的一句:
「YA!你本來是我親愛的堂哥。」
後來我枕著他的肩膀睡著了,一直到大人們的牌局散了,他才叫醒我。
天已經亮了,昨晚挑燈夜戰的人都在補睡回籠覺。我隨便清洗一下,等媽咪小睡片刻起來,才一起回家好好梳洗一番。
然後,上三叔公家拜年。
本來,只要留在爺爺家,那些個叔表公婆姑舅姨嬸之類的自然會上爺爺家,我們到時再上前拜年就好。媽咪之所以特意上三叔公家拜年,大抵為了我那回的事情。三叔公好面子,他的小兒子結婚,媽咪沒到場,雖然事後爺爺責備媽咪一頓,媽咪也親自登門道歉,他難免還是耿耿於懷。他們就是這樣,面子比什麼都重要。這次媽咪特地上門向他拜年--我可以想像,三叔公那笑歪嘴的模樣。
我們到三叔公家已是近午的時刻,大廳裡三三兩兩已有一些先來拜年的親友。小堂叔過來招呼我們,我們跟他到三叔公和三嬸婆的桌椅跟前。
三嬸婆看見我笑瞇瞇的,拉著我的手親切說道:「小歡啊,嬸婆看看……越來越漂亮嘍!跟妳媽咪一樣!」
像這樣的場合,我除了保持沉默,偶爾露出一絲傻笑,沒有更好的辦法。我的嘴巴不夠甜,我的微笑也不迷人。
我想,有媽咪和他們談心就夠了,就悄悄抽回手,退到角落。
老實說,我很想趕快離開這些熱鬧的氣氛,感覺上就是和我不搭調。我慢慢地退到門邊,一邊搜尋媽咪的蹤影。她正和三叔公們在一起,旁邊還有些看來高尚富貴的人。我冷冷瞧著他們,沒什麼特別的感覺。想也知道,和杜家搭得上關係的,非富非貴;金錢一向是最容易造就人的。
我的眼光冷淡地掃著客廳裡的眾人,直到它接收到另一波冷淡的響應。我循著波痕回朔,眼光的主人禮貌地朝我點頭就別過身影。
我急忙抓住正從我身旁走過的小堂叔。
「那個人是誰?也是親戚嗎?」我問。
「誰?」
「那個。穿灰色毛衣的。」
小堂叔恍然大悟:「妳說阿寬啊!」
「阿寬?」
「米俊寬。難怪妳不認識他。妳那時還小,才七、八歲吧!堂嫂就帶著妳搬走,他們也搬家。以後,大學、服兵役、出國,大家各過各的,還是我結婚時,這老小子剛好從國外回來,才又搭上的。」小堂叔雖然算是我的長輩,其實還很年輕,三十歲不到。聽他說話的口氣,一點也沒有長輩的審重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