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朱若水
這令戴如玉非常的不悅與難堪,不免有被矮化於蕭愛之下的挫敗感。一向被捧得高高在上的她,如何能忍得下這種氣;但柯寄澎越是待她若即若離、不在意,她越是想擄得他的心方得甘心。
「肚子餓不餓?要不要來點什麼?」柯寄澎揮手招來服務生,一邊問戴如玉。
「不了,剛喝了咖啡,胃還覺得脹。」戴如玉微笑搖頭。
聽她那麼說,柯寄澎也沒再次詢問確定,隨便替自己叫了杯咖啡。
「寄澎,」咖啡很快就端來。戴如玉看著柯寄澎加精又加奶精,和她的習慣完全相反。「你一直沒告訴我,你與蕭愛到底有什麼關係,你相當關心她的事!」
柯寄澎咖啡恰巧端到嘴邊,頓了一頓,瞧戴如玉一眼,然後低頭喝口咖啡,放下杯子後才回答說:
「你認為呢?」
戴如玉也端起杯子啜口咖啡,才微笑說道:
「以你關心她的程度,想來你們的交情必定不錯。」
柯寄澎微笑不語,只是連連喝著咖啡。
「怎麼?我猜對了?」
「不,錯了!是我單方面記掛著她,她說不定早已不記得我是誰。」柯寄澎眉頭微皺。這也是他不明白的事實,他為何會一直記掛著那個平凡普通的女孩?
「這怎麼可能?你別跟我開玩笑!」戴如玉的笑容不禁變得牽強。「這是不可能的事。以你的才華,蕭愛絕不可能輕易怠視。」
她故意不用「條件」一詞,而以「才華」取代。這是戴如玉聰明的地方,也是男人的虛榮弱點。若說他「條件」好,那他不免懷疑她對他有所貪圖;稱讚他才華卓越,不僅投其所好,還能滿足男人那種自尊自大。
然而柯寄澎並沒有她預期的欣喜反應,反而苦笑說:
「但願如此。」
這聲苦笑讓戴如玉的心臟縮緊,不禁恨起蕭愛。
柯寄澎又端起咖啡就口,一邊看腕表。
「啊!我必須走了。」他匆匆把咖啡喝完,拿取帳單起身說:「七點在『王冠藝文中學』有場演講會,我得先趕去準備。你慢慢喝,我們再聯絡。再見!。」
總是這樣——這就是他們「郎才女貌」外的真象。柯寄澎和她見面時,總是如此來去匆匆;聽見沒有蕭愛的消息,談不到三句話便就急著離開忙其它的事。他不曾對她表示過追求愛慕之意;也沒有任何行為舉動,讓她可以自滿驕傲她在他眼中是顯特別的。他似乎只當她是一般的平凡女子看待,而不像每個見到她便驚為天人的男子一般——那樣為她傾心
不!她相信她在他心裡的份量必然是不一樣的。不然他不會如此維繫與她之間的聯絡,百忙之中還趕來與她見面、蕭愛只是他拿來當作與她見面的借口罷了!
對!一定是這樣!但既然如此,為何他的態度如此冷淡疏離?
戴如玉娥眉深鎖,模樣可人美麗得有如西施捧心。突然她表情一轉,鎖眉平直,嘴角隱然起了笑意。
「欲擒故縱啊——這個狡猾的男人!」她盯著柯寄澎離去尚不遠的背影,愉快的笑了。
她有把握她絕對楊得了這個男人的心。
連蕭愛那種卑微、毫不起眼的女孩,都不將侯路易的萬貫家財放在眼裡;她戴如玉更不可能為那一點財銀就順服稱奴。侯路易的確也是長得不錯啦,才情也有,但是——戴如玉輕輕咬著右食指,紅唇艷麗,鏡頭特寫來特別性感誘人——她決定冒險賭一賭,賭這個男人。
她不稀罕錢,要錢,她家裡多得是;她在乎名,重視地位,要的是聲勢、氣度皆有大將之風、才高八斗的雅士。柯寄澎年紀尚輕就在學術界擁有一定的地位;在藝文界更是聲勢不墜;才情之高,足以辟明左右;又受到大眾的矚目和明星式的崇拜。她賭這個男人,也絕對有把握擄獲得了這個男人的心。
戴如玉心裡的這項變化、決定,趕著前去演講會場的柯寄澎當然不知情。他把車速加快到六十公里的上限,無奈顛峰時間路況擁擠,車子走走停停,加速徒然壞了引擎,車行速度仍然慢如牛步。
好不容易趕到會場,才停妥車,正想進入大廈,他極不經心的瞥眼一望,就看到路邊那個仰頭對天的女孩。
那是個短髮清麗的女郎,身形纖細,看起來很輕盈。她的身材不高,但比例相當勻稱;整個人柔柔水水,一身說不出的味道。
街道來往,經過她身旁的人,都不禁地回頭再看她一眼。女郎的氣質很動人,只是她背後那個背袋,讓她看來有種無依的飄泊孤單。
柯寄澎直覺那女郎的感覺很熟悉,所散發的氣質也很相似,可是——他搖頭不敢貿然上前。但是那背袋,那像是隨時準備浪跡天涯的光景,與那種飄泊孤單感——他對著路邊大聲喊出來:
「蕭愛——」
第六章
「麻煩你再幫我看看,她是不是還在那邊?」柯寄澎神情緊張,坐立不定,不安地在休息室內走來走去,時時走到門邊,想伸手開門看望,卻又猶豫不決,遲疑的縮回手,轉而催促一旁主辦單位派來協助瑣務的助理。
助理走到門口,往會場大廳隨便看一眼,回頭說:
「在,在,在。柯先生,你已經一連催我看了五次,難道不嫌麻煩嗎?」
助理半開玩笑,但顯然有些不耐。柯寄澎不管他的抱怨,不厭其詳的追問;
「你看清楚了嗎?的確是她沒錯?坐在前排右邊第三個位於,短髮——」
「短髮清麗、身形纖細、氣質很好、穿白上衣、花布長窄裙的女孩!」助理瞪著眼接口。
柯寄澎安心滿意的點頭。拿起演講稿翻了幾秒鐘,又開始坐立不安起來。
主持人遣工作人員前來通報演講時間已近,請柯寄澎準備到會場大廳。柯寄澎連聲答應,起身就走,把演講稿忘在桌上。助理眼尖,拿起稿子追出去。
「柯先生!」他揮著槁子叫住柯寄澎。「你忘了這個。」
柯寄澎接過演講稿,謝了一聲。助理看他那魂魄不定的模樣,和陪行的工作人員對視一眼,聳了聳肩。這些搞文學的,怪毛病特別多,腦子八成都有一些短路。
會場大廳早已坐滿聽眾,連兩旁走道都擠滿了人。柯寄澎在工作人員開路下走上演講台。
今晚的講題是「文學紀行——煙花江南」。講的是中國的名妓與名士間的纏綿愛情故事,同時闡述其時的士大夫文學,以及才情特出的名妓詩文;還有同時代的異國倡代文化。
他開出這種講題,與他的研究範圍根本是越過界。
柯寄澎專研日本文學,其成就已受各方的肯定。照理說,他若講演日本文學,更符合他的研究本題。但文學本是相通,既然研究日本文學,必不得不回涉精深博大的中國文學。一旦涉入中國文學,也便難免陷入相對意識型態的西洋文學。而這些到最後,自然都導入比較文學的範疇。
他這樣撈過界,卻沒有預設的反彈。雖然報章雜誌偶爾出現幾篇零星譏他花哨作秀的文章,但聲浪不大,成不了什麼氣候。讀者大眾皆以行動支持他,他非但勇奪「明星作家」票選桂冠,其作品在「質的排行」與「暢鎖排行」都高居榜前不下。
像今晚演講如此的盛況,早已屢見不鮮。
柯寄澎將演講稿平放,掃了全場一眼,最後視線停在前排右首邊第三個位置上。
才半年的時間,她的形貌竟然改變那麼大!他實在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形容清柔、氣質動人的女郎,會是他認識的那個蕭愛!
先前他貿然呼叫她時,還真擔心自己認錯了人,待到她轉頭,看見她那雙眼睛時,他就確定他沒有認錯人。可是她眼底對他的那種認生,簡直讓他暗恨只有「痛心」兩個字可以形容。她果然不記得他是誰。
他有些笨拙的向她解釋他是誰,並且自嘲他知道自己的行為過於莽控,她也許不記得他是誰,口氣不免有些頹喪。誰知她沉默半晌,歎口氣後說:
「不!柯先生,我記得你。」
他發現她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不是外貌的改變,也不是氣韻的變化,而是內向自卑導致不敢開口的沉默;而是氣韻內生、成衷而形外,所散發出的沉靜與少言。她的存在感還是和從前一樣的透明,只是不是從前因畏縮自卑而黯淡的渺不起眼;而是她光華外露,與週遭的煩雜形成一層隔膜,彷彿隨時會消失不見一般。
柯寄澎熟極流暢地演講今晚的講題,眼光卻時時盯著蕭愛的方向,怕稍一眨眼,她又要失去蹤影。
她坐在那兒像是留白的畫像,微低著頭彷彿在想著什麼,對周旁沸騰的氣氛一點感應也沒有,沉靜的態度看來對一切皆漠不關心,像墮入了另一個時空。
一個半小時很快就過去,演講會在聽眾熱烈的掌聲中結束。很多年輕少女一湧而上,將柯寄澎團團圍在核心,要求握手簽名。人群雜沓,蕭愛被擠到角落邊,險些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