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朱若水
一雙手柔和的托起她的臉。美麗的男子,以憂鬱哀愁的雙眼,看著她的雙眼,看進她的靈魂裡說:
「相信我,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你有著潔淨透明的靈魂,疊著我的靈魂——只是,以人類的觀點立場,你還不知道怎麼經營改造自己而已。」
「你……是誰?」蕭愛又迷惑了。從沒有人說她「美麗」,這個陌生的男子,為什麼能這樣看穿她的靈魂?
「我?」他竟然笑了,神情卻更寂寞。「你忘了?我——秋田托斯卡。」
秋田……托斯卡……好憂鬱的名字。如果她沒記錯,這是憂鬱之神的名字。
「托斯卡……」她沉默咀嚼著。
秋田托斯卡抬頭望一眼天空,又看看遠處的山峰說:
「天馬上就要黑了。夜裡的深山,對人類來說是危險的世界。跟我來吧!」
他帶著蕭愛到一處避風躲寒的「樹洞」。「樹洞」是由幾株樹圍拱而成的圓形空地,因為樹身高密,人入其中像是進入洞中,仰頭可以看見頂端的天空。
洞中落積一層厚厚的樹葉,成了絕佳的天然床鋪。秋田托斯卡指著一棵樹要蕭愛靠著樹身而臥,自己則在她身旁坐下。
「你一定累了,先歇一會兒吧!」
蕭愛依言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覺得臉頰上有種輕柔的撫摸。秋田托斯卡低柔的聲音在洞中盪開,還是那麼輕輕的。他說:
「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苦悶,願意對我說嗎?」
「不!沒什麼。」蕭愛先是將眼閉得更緊,然後張開眼睛坐起來,呆愣地望著秋田托斯卡,再無言地垂下眼,久久才又開口說:「只是個陳腐的過去而已。」
天色驟然黑了下來。山裡的夜來得突然,不像都市裡,天光總是一點一點被蠶食掉的。在山裡,黑暗之神仍然掌握了最原始的鬼魅陰森。
秋田托斯卡仰頭看天,悠悠說道: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因為我向火星許願。」
「為什麼這麼說?你以前見過我?認識我嗎?不!你根本還不知道我是誰,遭遇過了什麼事,你連我為什麼會來山裡也不知道!」蕭愛也跟著仰頭看天,可是她的目光更多是落在秋田托斯卡少年似的容顏上。
秋田托斯卡淡淡地笑了笑,眼光著向蕭愛,眼神仍然憂鬱。他看得很專注,千言萬語在凝視裡頭。
蕭愛搖搖頭說:「別回答我說是什麼前世的因緣,或者輪迴宿命的牽扯。」
「為什麼?難道你不相信輪迴、宿命與注定?」秋田托斯卡憂慮的眼裡顯得很悲傷。
「不相信。」
「為什麼?"
「因為沒有這種經歷過。宿命、淒美的戀情;轉世的情纏,這種美麗哀愁的故事,是只有像你這種美麗的人種才有資格發生的傳說。像我這種人——」蕭愛說著,搖了搖頭,神態淒淒的。
「你不該這麼說的。」秋田托斯卡又仰頭看天,舉止神態,充滿精靈的神秘、遙不可及。「我說過,你其實是個美麗的女孩。」
「不!我知道自己的長相。你可以說我膚淺,但是『郎才女貌』早是自古不滅的定律,再怎麼矯情偽飾,也抵不過心裡最直接誠實的反應。我有自知之明,唯有美麗的人種才有資格說論傳奇。」
「你——為什麼……唉!」秋田托斯卡幽幽歎了∼聲。
蕭愛靠著樹身,寂寞的揚了揚嘴角,仰頭朝著夜空,撿了一片樹葉在手裡。
「像你這種人是無法瞭解我這種長相人的悲哀。」她說:「肥胖、醜陋、矮小,那些外形上看來就低人一等的短處,像枷鎖一般,重重地套住我們的自卑的心,不但不敢抬頭挺胸,有時甚至覺得,自己連活著都是多餘的。」
「愛……」秋田托斯卡含悲的眼眸,顯得更哀傷。這聲呼喚,幾乎傾注了所有的感情,那樣叫蕭愛受不住。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蕭愛心裡沒有震驚,反而又迷惑了。「你到底是誰?我們以前見過嗎?不!我不相信傳奇!」
秋田托斯卡只是靜靜的看著她,憂傷的氣息那麼濃。
「別這樣看著我!」蕭愛閉眼搖手亂晃著頭。「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不要讓我陷入自作多情的難堪!我們根本是陌生人,你怎麼能夠如此——」
「你靜下來仔細的想一想!」秋田托斯卡抓住她的雙手,柔聲說道:「別慌!仔細地想,七年前,在這處山林——」
七年前?蕭愛不禁抬起頭,感到相當迷惆。
七年前,她初入大學的那個夏天……腦海的影像一片股俄。那個夏天……她的神智越飄越遠,耳邊卻又恍恍地傳來秋田托斯卡輕聲依然的低語。
「那年夏天,你來到這處山林,我們第一次相見。你的靈魂一片潔淨,振動了我。我們沒有交談太多的話語,只是彼此相對凝視。那時你的眼神很認真、很清澈,雖然藏了小小的哀愁。現在的你,負擔太多,可是你的靈魂依然透明潔淨,你一來,我就曉得了。」
啊……記憶是那麼遙遠……蕭愛依然癡愣地望著托斯卡。但聽得他的聲音又從遠方盪開來:
「你是個美麗的女孩,你有潔淨透明的靈魂,第一次見面我就這樣以為。只是,以人類的觀點標準,你不懂得如何修飾改造自己。他們忽視了你的靈魂,只以你的外在形體判斷美醜,加上你面未覺醒,不知道如何肯定自己,才會受困於形體和皮相的庸擾。」
他究竟是誰?眼前這精靈似的美男子,為什麼會對眾人嗤之肥醜的小丑說這些話?蕭愛的神情更迷惘了。
「你真的想不起來了嗎?」秋田托斯卡眸中的哀愁更深了。
「我的靈魂早已疊著你的靈魂,從見到你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一生的命運邂逅。七年的時間也許不過年輪的一小環,可是我熬不住思念的苦,向火星許願,祈求再見你一面。你真的忘了我嗎?愛——」
又是那種傾注所有感情般的呼喚。蕭愛的心深受感動,轉到喉嚨卻變為聲聲酸澀。
「是啊,那年夏天——」她啞著聲說:「我來到這裡,羨慕這些林草悠然長於天地,卻沒有人類的煩惱。我對著一棵白花樹凝視很久,心裡希望著自己就此化為那棵白花樹——就是溪邊那一棵白花樹吧?剛才我才會對它有那麼懷念的感覺。可是——我怎麼不記得見過你……」
蕭愛這句話說得很感傷。這個令她有那麼強烈的眷戀與懷念感,宛如精靈的美男子,她怎麼會忘了他,記不起他了?
誰知秋田托斯卡竟然露出釋懷的微笑,憂鬱的眼神轉為深情濃濃,泛出晶綠的光輝。
「你記得那棵樹就好。」他的眼光很柔。
「可是,我忘了你——」蕭愛淒聲想哭。
「那不重要。」秋田托斯卡還是笑臉溫溫。「你記得那棵樹就夠了。我只要你記得那棵樹,對它感到懷念眷戀就夠了。」
「可是——」蕭愛還是無法釋懷。
秋田托斯卡微笑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仰頭看天。風一吹,樹葉沙沙,洞天僅見的幾顆星被樹影搖曳遮擋地胡亂顫跳。
「你不相信輪迴,不相信命定、不可思議的傳奇也無所謂。」秋田托斯卡亂髮隨風張揚,在夜中充滿飄忽的美。「但是請你相信我,你其實是個很美的女孩。」
「我——」蕭愛深深歎了一口氣,洞中傳來回音,流水似的清清。「其實我不是不相信宿命、前世來世。而是……你仔細看看我,這樣的我適合那種哀怨美麗的故事傳說嗎?太不適合了。」
「愛……」秋田托斯卡輕輕地撫摸蕭愛的臉龐,垂視著她;蕭愛仰頭望著秋田托斯卡,眼眶裡有淚光。「在我眼中,你是最美的人,深深吸引著我,我渴求著你的靈魂。我知道你擺脫不了對外在形體的在意與自卑,我只能告訴你,相愛是對對方靈魂的渴求,你實在有著吸引天地間所有萬物精靈的氣質。那是你的本命,你不只是屬於人世。人類那種重視形快皮相的生物,是無法知道你的美,無法懂得你的靈魂。
「你在說什麼?我不懂。我們是人啊,只能以人的方式長存和追求。你怎麼能不在乎感官的撼動?那是因為你是美麗優雅的人種;但是我不行,我做不到!我無法不對自己的形表長相感到自卑!我有血、有淚;有感情、有感受,有自尊有驕傲!可是每當我以為我可以放心去愛的人,到頭來到都不是我,我只是自作多情、自取其辱,你知道我心裡有多難受?甚至我以為是我的好朋友,都在背後譏笑我,那你味、難堪,你可經受過?」蕭愛力求語調的平淡,越說越激動,想起過去種種屈辱,不覺淚水串串的滴落。
「別哭!為什麼要落淚?你真的愛過那些人嗎?那些不明白你的美,不懂得你靈魂高貴的人,值得如此為他們掉淚難過嗎?」秋田托斯卡疑問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