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文 / 梁鳳儀
「有件事,我覺得應該由我親自告訴你。」
孩子很順從地點頭,恭謹地聆聽著。
「富山,就在今天,我在離婚書上簽了名了。這就是說,從今天起,你父母不能再在一起提攜你了。富山,我們很對你不起……」
再說不下去了,嚨喉哽著。
丁富山說:「媽媽,多謝你告訴我。沒有誰對不起誰,都是迫不得已。」
孩子才這麼小,他曉得這麼說,太值得我安慰了。
「你爸爸跟律師說,他希望得到你的撫養權。富山,我沒有跟他爭,根本不敢爭。」
「為什麼?」富山竟這麼問。
「孩子,媽媽有做錯的地方,怕你會跟我相處不來,反而害你不高興。」
「可是,你是我的媽媽。」
富山伸手過來,捉住了我的手。
世界上再沒有任何說話比起他的這一句來得更甜蜜。
第50節
「是的,富山,你是我的孩子,永遠都是,我是你的媽媽。」
「永遠都是。」
我點頭,拚命的點頭,眼淚再忍不住掉下來了。
「媽媽,你放心,我在祖母的照顧下生活得很好,但,你會來看我,不只是給我電話。」
「當然會,我以為……。」
「媽媽,你以為什麼?」
「沒有,沒有。我以後都會來看你,最低限度每個星期天,都是屬於我們的。」
「真的?不騙我?」
「不騙你。」
孩子的歡呼溫暖著我的心。
真沒想到一段破碎的婚姻引領著我和富山突破了隔膜,能彼此都看進對方的心靈深處,那兒有著母與子的烙印。
那是永遠不可能磨滅的關係。
晚上,柏年把我接出去吃飯,對我說:「你今晚的神情有點怪異。」
看出來了。
「複雜得很,既有欣愉,又似還有惘悵。」柏年說。
真是聰明人。
歡喜的是驀然之間,富山似變回母體內的一個小馨兒,跟我心連心、體貼體,母子情深,分不開、割不斷。
惘悵的是十多年的夫妻,就此一刀兩斷,從此成了陌路人。
且不要說我還愛松年不愛?
然,這份心情也真不必在柏年跟前表白了。
對於柏年,我還有很多很多個無法解得掉的結,縛在心頭,緊緊的把我弄得不自在、不暢快、不知如何是好。
「是不是工作太疲累了?」柏年問。
「也許是吧?」
「你那套中央廚房制度什麼時候才可以完成?」
「快了,還有三個禮拜到個半月的樣子。」
「只要辦好了這件大事,其餘的就可交給下屬去辦,是不是?」
「凡事親力親為。」
「總得放鬆一點,透一口氣。」
「說得也是。」
「那麼,」柏年伸過手來捉住了我的手:「跟我到美國走一次,散散心,然後考慮你的終生大事。」
我嚇得縮回了手,顯然的,我的心理準備並不足夠。
沒有拒柏年於千里之外,並不等於完全接受了他。
我的矛盾不足為外人道。
「曼,你還有顧慮?」
答案是,多得很,多得怕一一分析,多得連自己都數不清,多得只願當駱駝,埋在沙堆裡,眼不見、耳不聽、心不想為乾淨。
「離開了本城的環境,或許會幫助你作出決定。我是老早就下定了決心的。只在乎你!」
說得沒有再露骨了。
「柏年,我們的環境甚是複雜。」
「一點也下,是你不肯不理,於是益發凌亂。事到如今,你還學不曉各家自掃門前雪的道理?我們不必為其他人而生活,自己的感覺最重要。」
「那些人包括你母親、你兄長,甚而你侄子?」
每個人都有權作出選擇,享受自抉擇中所得到的愉快,也要忍耐自抉擇中所得到的難堪。
「我們令他們難過。」
「除了富山,他們已是你的陌路人。再通過我,而建立的關係,他們承認,是彼此一個新的開始。他們不接受,則是兩個完全不相干的個體。」
我駭異地望著丁柏年,張著嘴良久才曉得問:「這連你都在內嗎?」
「為什麼不?」
頭突然有點痛,我以手托額,說:「我需要時間去想清楚,柏年,請容許我想清楚。」
「曼,」他搖撼我的手:「跟我到美國去,是要換過一個嶄新的環境,才能令你的頭腦清醒,也只有在一個完全現代化的社會內,你會只重視個人的觀感而下一個正確的決定。留在本城,氣氛太不對了。」
沒想到柏年有如此的堅持與執著。
為我而不肯屈服、不肯讓步、不肯懦弱,是太令人興奮了。
我答應好好的考慮,盡快決定行程。
生活上太多太多的突變,令我不安,使我憂疑,教我難過。因而屢屢失眠了。就算日間的工作有多忙,晚上一睡到床上去,血液就全抽調到腦部,思考那個嚴重的私人問題,無法成眠。
真奇怪,就在不久之前,丁松年跟我鬧婚變,忙不迭的到處求教於人,就是單單吐一吐苦水,都是好的、舒服的。
現今呢,幾次打算搖電話給周寶釧,都作罷。
不想煩擾朋友,增添對方的責任。
教人家怎樣說好呢?鼓勵我快快抓住第二春,如何對得起秦雨?如何承擔將來丁家的人事糾紛?倒轉頭來,勸我放棄呢,則長年大月,春去秋來,眼巴巴看著一個女人要頂著過那淒苦寂孤日子,又怎麼忍心?
強人之難,真是太不公平之舉了。
自己的愁懷,真不必向任何局外人伸訴。
第十一章
第5節
電話鈴聲響起來,我立即接聽。
「還未睡吧!」對方是周寶釧。
真是一想曹操,曹操就到。
聽到她的聲音,竟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沒有,還沒睡。」
「在看電視?」
「不,不,電視新聞早已播完,我不是個電視節目迷。」
「看書?」
「也沒有。只躺著胡想。」
「人生總有很多很多不斷發生而無法想得通的事。」
「是的。」
「秦雨托我向你辭行。」
「什麼?」
「她要到美國去?」
「是嗎?美國西岸還是東岸?」我急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
「大大出乎我所意料之外,她到德州去,絕對不是丁柏年打算小住的地方。」
對方這麼說,別饒深意吧。
我禁不住打了個寒噤,靜待對方把要說的話講下去。
「秦雨這次遠行可能要很久才回來,到了那邊,她會重新考過律師牌照。」
「是要定居嗎?否則考美國律師牌對她沒有大用處。」
「也許是吧,她不要再回香港來也是可以理解的,很多人的遠走高飛絕對不是為了九七。能有把臂握於應付時艱者,還是會有勇氣奮鬥下去,秦雨的情況不同。」
我再次緘默,不知該如何接腔。
「秦雨托我告訴你,有幸福在手,不宜諸多顧忌,世界上最犀利的人言仍不敵內心的愁苦。她原想親自給你說這幾句話,只是跟你到底只能算交淺言深,倒不如由我這個總算跟你共過患難的人說一聲,更能顯示誠意。」
我呆住了。
寶釧繼續說:「秦雨是個大方爽朗、瀟灑慷慨人,她是真心誠意的。」
「謝謝!」我只能如此回應。
不是不信秦雨,惟其信她了,更覺著難堪與不忍,無辭以對。
「曼,你自己又打算怎樣?」
「我?」我輕歎:「還沒有打算,真的,太難了。」
「認清楚自己的感覺才是正經。」
「謝謝你。」
秦雨走了。
能夠揮一揮手,不帶走半片雲彩地孤身上路,未必全是負面的結果。誰能在今天可以如此天高海闊的自由自在?
我是太羨慕能全無顧慮、率性而為的人,秦雨擁有的客觀條件與主觀堅持,都不是我所能擁有的。
如果環境能對調了,多好。
她必會不畏艱難、不懼輿論、不惜犧牲,與丁柏年雙宿雙棲。
而我,多麼願意一走了之,天涯海角去遠。
屆時,惦在心上的人兒,怕只有兒子一人。
星期天,就把富山帶出來玩。到新界走了一圈,便到馬會去吃午飯。
「媽媽,」富山在吃完甜品之後,煞有介事說:「我可不可以跟你商量一件要緊事?」
「當然可以。」看著兒子那微帶緊張的神情,不禁從心裡笑出來。
「你先答應不論我有什麼說錯的地方,你都原諒,你都不會以後不見我?」
「富山,媽媽永遠不會把你的過錯記在心上,連媽媽自己都曾有過不是,對不對?且我答應,不會不見自己的孩子。」
「好。」
「那麼你說吧!」
富山巴巴的瞪大眼睛看我,分明的倒吞了一口涎沫,依然沒把話講出來。
究竟是什麼為難事?如此的口難開?
「富山,你儘管說,媽媽不怪你!」
「媽媽,我求你答應一件為難事,可是,如果你做不來,也不要緊,我會明白。」富山再認真的挺一挺腰說:「我現在這個年紀已經明白,相信我長大了之後,更加明白。這是李老師給我說的。」
「既是你提出的要求,媽媽做不來,你也會諒解,那就更好了,李老師教導有方,你儘管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