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文 / 梁鳳儀
「怎麼會不記得?」我苦笑,「當時也總有做得不大方不得體的事,他之所以辭職移民,松年歸咎於我施諸於他身上的霸道。」
「曼,你知不知道馮日堂在向我辭行時怎麼說?
「他以非常誠懇的態度說,『丁太太其實是太言之成理了,能像她那樣坦率地認識強權,承認強權,其實是要一番器量支持的。她對我是一言驚醒夢中人。真的,再在本城呆下去,前途也不過爾爾,故而早早以一份不算太微薄的積蓄為後盾,支持自己提早退休,過舒適的憩靜生活,未嘗不是好事,我本應對丁松年說清楚這個感受,然,我才開口提到丁太太,他就不願意聽下去,故此我只能拜託你,千萬別誤會我的請辭,是對丁太太有所不滿,她的智慧思慮與敢言,尤在我們之上。」
這真是太大太大的一個驚喜了。
我呆住。
其間所埋伏的道理不外是,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
柏年愛我,故此千方百計從正面去看我的言行,發掘到我的潛質之後,捧在手裡,記在心上,如珠如寶,珍之重之。相反,松年的恩義已然褪色,故此,當我站在人生的歧途上,不知往那一個方向走下去時,對方非但沒有出心為我盤算,出力扶我一把,讓我能朝正確的方向走,反而為了安撫那已變了的心,而認定我種種的平庸,甚至不是。
「曼,如果你沒有智慧與靈氣,重創之後不會再站起來。你自一個女人的巨禍之中證明了自己。」
我瞪著丁柏年,感謝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因而,我無法叫自己不愛你。」
「柏年!」
海浪聲不算澎湃,然,仍有效地震撼心弦。整個人的熱血在奔流,那種感覺是太難受,也太好受。是陌生,也是相識。是遠在天涯,也是近在咫尺。
我忽然的笑了。
怎麼一個女人,可以沒有犯過什麼彌天大罪,甚而是什麼過錯,而在一個男人心目中顯得平庸、俗俚、值得他理直氣壯地拋棄。又同一個女人,可以沒有做過任何轟天動地的偉大事,而被一個男人認為與眾不同,出類拔萃,值得他義無反顧地眷戀。
本身的努力,極其量是成果的一半推動力,說來說去,還在於對方的感情輕重,因而選取的不同觀點與角度而已。
令人既興奮,又復氣餒的一個重大發現。
丁柏年伸手輕撫著我的臉。
我閉上了眼睛,靜聽濤聲,默默地感受著一陣溫軟的擁抱。
無可否認,這是我挽回信心最最最有力的明證。
原想問丁柏年,還會不會到美國去?這原本是此行的目的。
翻心一想,打消了這個念頭吧。
命中注定的福與禍、運和劫,都不必查詢、追究與細數。既來之則安之。
每一日的清晨,都可以是生命的一個新的階段。
我終於上了律師樓,正式簽妥離婚書。
坐在那接待處的客廳時,忽見走進來一位中年婦人,拖著兩個十歲大還不夠的孩子,一坐下來,就忍不住啜泣。她身邊那長得眉目清秀的女兒搖撼著母親的手,說:「媽媽不要哭,不要哭,這兒有別的人在,看了要見笑。」
我心想,連小女孩都曉得如此說了,就不要哭吧!
「女兒,你爸爸要拋棄我們了,我事必要把你倆帶在身邊,讓他再看一看,究竟捨不捨得自己的親生骨肉?待會見到爸爸,你們記得要說什麼話?」
那兒子是分明比女兒小幾歲的樣子,朗聲說:「我記得,叫爸爸不要拋棄我們,我們永遠不要新媽媽。」
那女兒只抿著嘴,沒有造聲。
她母親催問:「你呢,你記得要怎樣哀求爸爸?」
「媽媽,我不要求他,為什麼要求爸爸呢?如果他真的捨不得我們,根本不會走。」
「女兒,沒有了爸爸,我們活不下去。」
「他已經離開我們大半年了。」
小小年紀,能說出這句至理名言,才真是靈氣所鍾,慧根所在。
誰沒有了誰,不是仍然活著。
那女人不住地大哭大嚷,埋怨小女兒不聽她的說話。
怪不得她。人總要經歷過某些階段才到彼岸,這女人怕仍在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階段。我也曾經此苦。
從律師樓走出來以後,天朗氣清。
忽然地惦掛著一個人,不想再回到寫字樓去。
我開車到丁富山的學校去,泊在校門口,等放學。
這些日子以來,我都沒有跟富山見面,電話倒是一直通得比以前頻密了。其間有個小小的,然非常明顯的轉變。富山曾在上星期於電話裡頭問我:「媽媽,你是不是很忙碌?」
「是的,因為生意越來越多之故。」
對方再沒有把話接下去。
「富山,你有什麼話要說嗎?」我這樣問。
「媽,沒有。」丁富山停了一陣子,再說:「李老師給我說,媽媽開創了自己的事業,日以繼夜的工作。」
李老師是富山的家庭教師,是個清苦的大學生,一直跟富山合得來。沒想到她也知道我的近況。
「是的,富山,對不起,媽媽總抽不到空來看望你。」
「不要緊,我很好。」
忙碌是鐵一般的事實。
第49節
抽不到空去跟兒子見面卻是謊話。
只要自己願意做的事,那有做不來的。重組身份以致於整體生活尚且可以應付,又何況是一天的時間。
我之所以沒有去跟富山會面,只為我害怕、我歉疚、我慚愧、我抬不起頭來面對在整件事件之中最無辜,而又是最受害的一個人。
剛才看到律師樓頭的一幕,我原以為自己比那婦人聰明,因為她還在水之中央,苦苦掙扎。我卻明顯地有足夠的力氣,游上了岸。縱使身上已傷痕纍纍,千瘡百孔,然,只要輕輕拭乾身子,別觸著痛處,再重新打扮穿戴,仍是個有頭有臉有骨氣的清爽人兒,足以亮相人前,而無愧色。
然,再翻心想清楚,那婦人比起我是更有依傍了,最低限度抓住了一雙兒女不放。那兒子與女兒,無論如何的站到她的一邊去,言聽計從,也總是一份無比的安慰。
不像我,孑然一身。
律師樓頭辦的離婚,堆積如山。幾曾見有脫離父子關係的案件?
可以分離的是男女關係,不可分割的是血緣骨肉。
天下間沒有不思念孩子的母親。
如果要說,在整場戰役中,輸得最慘的莫如賠上了母子親情。
我因而額外的想見一見富山,親一親他,問他一句:會不會原諒媽媽?
從丁松年身上,我什麼也不曾爭取。只除了丁富山的心。
放學的時刻到了,我且看到接丁富山的司機已把丁家的那部編號十八的平治房車泊好了。
孩子們一湧而出,分別向來接他們的褓姆、司機或校車衝去。
我急步走向丁家的汽車,叫住了兒子:「富山!」
司機與兒子都在同一時間回轉頭來,望到我,都怔了一怔。
富山竟沒有叫我,他只是看牢我,發了一陣子呆似。
是不是才分離了一陣子,就已經不認得媽媽來了?
真教人傷心?
我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富山,我來看你。」
孩子點點頭,沒有造聲。
我對司機說:「你且先回去吧,我跟富山去喝杯下午茶,呆會便送他回去祖母處。」
那司機說:「太太,沒有丁老太的囑咐,誰也不可以把大倌帶走。這是他們的囑咐。」
我呆住了。
司機的態度是相當強硬的,甚至臉孔板著,完全沒有笑容。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對得很。
我無奈地蹲下來,拉起富山的手,問:「富山,媽媽只是來看看你。」
孩子點點頭。
「你長高了,可瘦了一點點。」
孩子又點點頭。
「不要緊,精神飽滿,健康如常就好。」
我拍拍兒子的手,重新站了起來,對司機說:「你送他回家吧!」
說完回身就走,最低限度我不要讓閒人看到我流下那一臉無可奈何的苦淚。
正要伸手拉開車門,就聽到背後有人喊:「媽媽,媽媽!」
回轉頭,但見富山飛奔過來,急問:「媽媽,你今天有空跟我飲下午茶嗎?」
我點頭,很辛苦很辛苦地忍住了不住流下來的眼淚。
「那麼我們走吧!」
丁富山甚而伸手拉開了車門,坐上了汽車。
還是那千遍一律的道理,只要那人人心肯意願地做一件事,旁的人永遠沒法子可以改變他的心意,更不能阻止他實際的行動。
丁松年如是,他的兒子也不例外。
我的至大感動原是建築在至深的感慨之上。
母子倆坐在山頂餐廳內吃著冰淇淋時,我忽然瞪著丁富山傻想。
一幌眼就是經年,眼前的富山已長大成人,我們仍會這樣久不久,像兩個可以一談的老朋友,相約相見相聚相談,以致於相親相愛嗎?
「富山。」我輕喊。
「是,媽媽。」
也許是我的語調莊嚴,富山稍微坐直了身子,正經地看著我,聽我說話。